第41章 轻舟春好难载仇

“我打听过了，燕燕是八年前被秾华楼的主家从南安郡带回来精心□□的，因她识得字，多与年轻郎君谈文论友，又弹得一手好琵琶，因而得众人维护，倒也不必如寻常妓子陪客宴笑。及至周家郎君长成，就只与他厮混。旁人若要她强去，都被周郎拦下。秾华楼原也不叫秾华楼，是周郎初次见燕燕吟诵了一句‘何彼秾矣﹐唐棣之华’，主家就改了名。”

        那日明月见了燕燕心有所感，晚间回来和常娘子略提几句，常娘子就放在心上。趁她卸妆时来回明。见她若有所思，常娘子委婉劝道：“七娘为官，虽说朝廷不禁烟花之地交酬，倒也不必和她交陪。”

        明月捏着蔷薇花样的金钿，笑了笑道：“她琵琶技艺不俗，我是想起三姊了。”

        过得几日，明月听陶景回禀完刚落得清闲，就闻堂外一阵喧哗，似是差役和人争执。没一会儿一道绿影闯入，直到堂前才堪堪停住先往内探了一头，望见明月时面上忽笑，身形闪进来乖乖福了一礼。紧跟着差役追上来粗声喝道：“小娘子，县衙二堂哪容乱闯。”踏进来正对上两双眼，忙躬身道：“明府。”

        梁冰自顾在一旁坐下，好奇地看着明月面前几卷书文。明月摆摆手让人退下，道：“梁小娘子硬闯进来可于理不合。”

        她话里没有追究之意，梁冰自然听得出，因此扯开话锋直接问道：“明府可知案情如何了？”

        “杜知廉每日回衙都会提起。”

        梁冰讪讪一笑，暗骂自己糊涂，连她都知情的事，兰水令怎会不知。只好低着头揉搓半皱的衣袖，不发一言。

        她半晌默默无语，明月只得先开口道：“梁小娘子可是为了先前的事来问我？”

        梁冰眼中一亮，急忙点头，眼巴巴地望着她。

        明月虽有心助她，但正如杜知廉所说，如何能由她挑明让母女生隙，便道：“杜县尉先前思虑有差。”见梁冰撇了撇嘴表达不满，她循循善诱，“令尊一生为仵作，许仵作也做了三十余年。仵作虽说是位卑权轻，但轻易也无更换之理，况且，随人研习若是半途而废，岂不是伤了为师的一片心意。小娘子碧玉年华，是愿意付诸一生还是一时兴起，现下也当想得明白。”

        “我当然考虑得明白。”梁冰脱口而出，以为明月不信，又急急为自己分辨道，“我从八岁起就随父亲学习医理，辨认各项死因。这八年来我从未忘记此道，即便我娘多次阻拦我也从未想过放弃……”她说着停下来，像是突然明白缘由，脸色倏忽就变了。

        明月面上淡淡，平静地看着她。愈是如此，梁冰愈是笃定，胸中顿时生起一团火烧得脸通红，眼睛不知该落在何处。她一向都知道母兄不赞成她行事，不成想……若真是如此，她岂不是错怪了杜知廉？越想越觉难堪，亏她对杜知廉几次三番不假辞色。一时心中五味杂陈，头也低低地垂了下去，盯着案角不说话。到最后竟是一掌拍向木案，顾不得手疼猛然站起来，身影盖住了明月面前的光亮。

        见她这般情状，明月心知她已明了内情。但如此回家去，少不得一场吵闹，家中不谐。因而也站起来，急转两步挡到梁冰面前：“小娘子慢来。”

        梁冰拂开她的手，径自往外走去，一边别过脸闷声道：“待过两日再来和杜县尉致歉。”

        明月摇头无奈笑道：“小娘子这番模样归家，岂非辜负杜知廉一片心意。”

        果然梁冰闻言伫立，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她此行目的原是想让明月应允，可此事难成非是他们之故，而关乎母兄。甚至是因她才使杜知廉陷入两难境地，可那人也未因此而薄待她几分，心中更是含愧，不禁瞳中眼泪打转，深吸几口气才强忍住。迷蒙中接过明月递来的巾帕，擦拭过后又觉难为情，不好意思背过身去。

        明月温声道：“小娘子不避讳男女之别而愿做仵作，本是一件好事。可毕竟男女同朝施政不过两三年，众人对此多有微词也在情理之中。令堂令兄于此忧虑阻止，亦是为小娘子考量。”见梁冰脸色稍有好转，偕了她的手又在案旁坐下，“于此一途，若得不到母兄支持，终不能长久。”

        梁冰微微点头，低首考虑一会儿，却变得有些灰心丧气：“我真羡慕明府。”

        其实明月初时与她何异，父母为儿女计震怒泪眼都属平常。往昔的坚持都已模糊，只记得初见天子诏书的欣喜。自别后，几年未见慈颜，不知白发生几许。明月沉浸在旧时欢愉，恍惚莞尔：“得父母姊妹钟爱，是我之幸。”

        待两人心绪平静，明月再送了她出门。遇着阻拦她进入的差役时，梁冰深知自己今日莽撞轻狂，脸上羞红一片，忙愧声道歉。都是平日见的熟面孔，邻里乡亲，又看在杜知廉和明月的份上，也都不与她计较，末了只嘱咐她莫让他们难做。

        杜知廉进来的时候，明月正对着堂外一树青翠发呆。何时三百六十行，行行见女名。偏想到女官如今不到十人，道长路远，有生之年可得见？又想起燕燕承欢人前，虽常存笑态不见愁容，可是本心？若非本心，凭她微末之力可能改变一二？桩桩件件，丝丝缕缕，萦系心中。

        “明府？”杜知廉步入轻唤一声。

        明月被这声惊得肩膀微颤，眼睑稍抬，见着杜知廉瘦削身影才蓦然回神：“如何？”

        杜知廉呈上卷宗，道：“海上浮尸案真相已明，请明府过目。”

        日阳透过窗格跳脱覆住纸上娟秀的文字，明月一边瞩目一边听杜知廉详述。

        卷宗记录了死尸发现那日的现场诸状、各地众人说辞以及嫌犯的口供。这件案情并不复杂，当日既有疑似凶器刀镰，杜知廉使人附近查找，费了两日查明刀匠铺所售刀镰，一一登记在册。又查访海边渔民，得知前几日亡者和另一人曾租借渔船出海，说不日即回，如今那艘渔船也被寻得，船舱舷板中遗留血迹和刀镰。又有亡者家仆透露讯息，道是亡者在外另置美妾，夫妻偶有不和。李氏夫人那日闻得死讯，醒来后铁口直断定是外室见异思迁，求去不成与奸夫同谋杀害丈夫。那外室被捕后口口声声喊冤，另有奸夫畏罪投案，指认真凶，承认自己和她合谋，偷得邻家刀镰后杀人潜逃。

        不过杜知廉在案情似见明朗后并未结案，反而一而再再而三查实询问。也正是因他谨慎细致明察秋毫，案情峰回路转，真相渐明。却是亡者夫妻之间因无子久不和睦，夫人善妒不许他纳妾，因受欺瞒而暗自生恨，□□。又恨外室插足，便伪装成通奸杀人案欲置她于死地。

        看罢卷宗，明月暗道庆幸。倘若换了个糊涂人，在得了奸夫口供后可能就要逼供外室签字画押，造成冤案。

        “李氏已伏罪，论罪当判斩刑。不过李氏已有身孕……”

        明月微抬头：“身孕？”

        杜知廉道：“是，今日让大夫来瞧过了，已有两月身孕。”

        女犯若有身孕而判死刑的，需在产后一月内再行收监，百日后再于闹市问斩。可是李氏与丈夫多年未育，如何阴差阳错在丈夫身死后才有身孕？明月不免起了好奇心，合上卷宗低声问道：“这个孩子？”

        杜知廉接道：“明府猜的没错，这个孩子正是男犯所有。两人互通近一年，为日后谋划才设计杀人诬告。”

        和奸罪杖一百徒两年，于斩刑以外倒是轻于鸿毛。明月就道：“案卷中诸事详尽即可。不过女犯虽还有八月待产，近日就可寻人担保，免得在狱中生产，母子受苦。另外，他父母尽去，也当与两人亲属联络，产后由何人抚养先论清楚。”

        这都是以往做法，杜知廉都熟知，因此点点头称是。明月眉头又皱，再吩咐道：“父母虽有罪，稚子无辜。若没有合适亲属托付，也不必拘泥于同宗，另寻愿接纳的异姓之人。”

        杜知廉也听在心中，过了一会儿见明月无话，方道：“李氏认罪后尚有一个请求，期盼见一见明府。”

        妇人在禁，不与男犯同监，而是另有别所，又为便宜行事，女监中常设妇女看守。阴暗潮湿的牢狱，油灯板正矗立，人行通过勾起几缕风才摇曳摆动。四面如铜墙铁壁，唯有高处开了头大的口子，有日阳照进来浮在干草上。

        明月初次踏入，看守的老妪忙迎上来，领着她去李氏关押之处。

        李氏有身孕可免戴枷杻，松松散散坐着，晃着五指在日阳浮尘中，窗外有一树高耸，可见日影在翠叶中翻卷。听见几声脚步，才缓缓转过头脸，并非是大奸大恶的面相，看上去温柔敦厚。

        “这就是那位明府？”在狱中待了几日，缺水润喉，声音唇舌都干涩，懒懒抬了抬眼睑。她已认了罪，面上却不见悔过，虽身处囹圄，整个人也未显得颓废，精神尚好。

        杜知廉对她并不露嫌恶之色，平淡应了声是。

        李氏再着眼明月，公服掩映风姿，想到两人境遇天差地别，心中千回百转。她慢慢挪动以身抵住墙壁，正面向着明月，不甚尊敬地问道：“你可成亲了？”

        明月还不知她何意，淡淡道：“尚未。”

        李氏闻言聚眼再上下打量，见她神采奕奕，如月华明亮，低声念了一句：“难怪。”沉默片刻约莫想起了往事，挤出些许笑意自夸，“我未嫁时也未必不如你呢。”做女儿时谁不是父母掌上珠，虽常有责怪，也多是为女计深远。那时亦有烦恼忧虑，终不及为人妇不得良人的烦心倦目。

        “若日后嫁了人，夫君坐拥如花美眷，又慕佳人，你当如何？”

        这没头没尾的一问，若是旁人大概置之不理。明月早在家中就不悦父亲常纳小妇，母亲虽习以为常，她心中却愤愤不平，因此听了她这句皱眉应道：“我如何会嫁这等人。”

        听她说得轻巧，仿佛笃定情郎一心一意，李氏暗自笑她无知，摇了摇头：“人心易变，你怎么保证他一生只忠于你一人呢？”忆往昔夫妻也如胶漆甜如蜜，比翼共连枝。

        明月斩钉截铁顺口道：“他若心存两意，我必与他决绝。”闻言杜知廉瞧她眉目，坚毅果断，不存留恋，心想的确是她的作风。

        李氏道：“对你而言，这或许是条出路。可天底下女子千千万，若无父兄依靠，又无立身之本，离了夫家犹如无源之水、案上鱼肉，何以为生。”

        明月岂不知这般道理，若父兄接纳归还本家尚好，若无妇女则被弃之敝履。而且虽有先例，能主动离婚者都出自豪贵之家，得父兄支持。如前朝嘉和公主与驸马不睦，遂请离婚另嫁；又有前朝尚书丞冯离纳妾，妻子怨恨而与之离婚。对于平民女子，绝无主动求去的资本。

        “陛下诏选女子入仕途，原因正在此。”

        “是吗？”李氏并不相信。要改变天下女子命运非易，岂是几个女官可作为的。

        “一人之力不足道，众人之力可有余。三年五载改变不了什么，百年千年坚持不懈，水滴石也穿。”她嘴上说得信誓旦旦，心中却也怀疑，眉目忽凛。仅凭女官一途，有朝一日真能得见吗？切莫说至今仍有人抨击女官入朝。如此想着时魏羽凰告诫嘱托仿佛如在耳边，暗骂自己心质不坚，稳稳心神再听李氏之言。

        “……我原以为是我不能生育，”李氏喉咙中滚出呵呵笑声，幽咽凝绝，“和他商量就过继族中稚子以承家业，他坚决不允，非要个亲生孩子。我心中有愧拗不过他只好应承，任由他置了外宅，眼不见为净，”她轻描淡写说着，仿佛与她不相干，“他在那边快活，我在家中寻乐，两不干涉。”

        “可是约定俗成的是，只允许男人纳妾，不许女人寻乐。”未挽的长发卷在手中，她轻笑着定定看向明月，口中缓缓吐出几个字，“多不公平啊！”

        “后来我有了身孕，你知道我是何等惊讶吗？”她扬起脸似在搜刮如何形容，日移西斜，恰好洒在她半张脸上，一边阴暗不明一边光辉照耀，掩住了她的恨意又凸显得明白，“我该受屈辱吗？是他不能生而不是我，为何责骂是落在我的身上？为何我要委曲求全？就因为我是女人吗？”

        她的语气还是淡淡的，仅仅是换了姿势正面看着明月和杜知廉说道：“我不服。”说罢又靠回去喃喃自语，“我不服啊。”

        而后闭眼不谈，只在两人即将离去之时，长叹一声：“我若晚生十几年就好了。”

        离了牢狱，甫见光明，让人如浴春华，消去偕来的晦暗。明月尤在思索李氏是否后悔，可又暗叹悔也无用，错已铸成难以挽回。两人且行且思步行回县衙，一路默默无语。分手时才听杜知廉道：“世事无常，概莫如此。”

        明月亦是摇头叹息：“有道是命里无时莫强求。他若不强求子嗣，岂会至今日地步。”说罢取笑道，“杜县尉日后可不许见异思迁，让佳人心伤啊。”

        杜知廉闻言一愣，须臾功夫就让明月抢的前去，他唯有落后几步道：“我出自贫家，但求一心人足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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