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愿得一人心,白首不分离(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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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棠腿脚将将能下地那日,一顶青布轿子落在云家门外,轿夫帘布一起,一花白头发的老者便下了轿来,早守在门口的云父云母连忙迎了上去,喜道:
“娘,这一路累着了吧,快进屋子歇口气。”
“不累,”云祖母板着脸摆手道,“棠儿临儿呢?”
“前阵子出了事,咱们托了好些人帮忙,好在棠儿平安归来,趁着娘您来这趟,今儿个咱家正好宴客,这不让俩孩子请人去了。”云父道,将云祖母扶进厅内,入了正座。
云祖母脸色微缓,双手交握在双膝,一派长者威严,“棠儿向来乖巧,怎就遇上这档子事,你们好好与我说说其中缘故,我要听实话。”
云父与云母相视一眼,心知说个明白才能教老人家放心,于是奉了茶水点心在侧,将事情首尾细说起来。
由远及近,云临云棠请完相帮过的几户人家后,时间已过去一个时辰,前脚才踏进自家宅门,后脚又被云母吩咐着往顾家请人,当时她便纳了闷,“娘,你还去顾家求助了?”
云母道:“倒不是我去求的,是人家热心上门来问的。”
“谁问的?顾胥星?”云棠问道。
“是你顾婶儿。”
云棠讶然,“顾婶不是一直不喜于我,怎会……”
“毕竟邻里邻外的,你顾婶也不是心恶之人,对晚辈还是颇为疼惜的。”云母说着将二人推出门外,“云临,你陪着小棠一道去,礼数做足些。”
前后不过十来步子,云棠轻车熟路入了顾家院子,顾家婢子婆子对她都甚是恭敬,云临打趣道:
“你在水宅为奴为婢,却在顾家姿态做作,好生可笑。”
云棠嗔视他一眼,“如何?羡慕不成?!”
说罢又莞尔一笑道:“不过……故此,我每每都觉着顾呆子比那水三少要可爱许多,没得让人整日提心吊胆的。”
云临负手一笑,“我见顾家公子眉宇间藏了分慧息,却在你跟前痴痴傻傻的,怕不是扮猪吃老虎,就你这脑子,他但凡动点心思必把你吃得死死的。”
“胡说什么呢?!”云棠横着便踹上一脚,“顾呆子心思澄明,不许你这样说他。”
“哟,这还没什么干系呢就护上了。”云临笑道,“再说我也未说什么,不过赞他聪慧,善测人心罢了。”
“那是,我瞧上的人,怎也不会是个庸人。”云棠道,眉目飞扬,罢了与云临调笑一气,得了引路的婆子小声提醒,才见院落处顾母行上前来,身侧跟着顾家大小姐和朱家表姑娘。
“婶婶好,顾小姐,表姑娘。”云棠作礼道,云临紧着也问上了好。
乍见云棠,顾母略似有些尴尬,浅笑着应声下来,见着一旁云临疑道:“这位是?“
“回婶婶,这是我家堂兄,唤云临。”
“容颜如玉,仪表不凡……”顾母眼底泛着流光,将云临自上而下打量了几遭,“不知云公子何处任事,家中可还有旁的兄弟。”
云棠几人皆愣,云临默了一瞬,嘴角挂笑恭敬道:“云临不过是走商茶贩,家中并无兄弟姊妹,堂兄妹中只与云棠交好,感情笃厚,胜似亲手足。”
“茶商?哪家字号?”顾母问道。
“虞韵堂。”云临回道,云棠见状心中暗笑,怎觉得这场面甚似相媒时的盘话。
“竟是虞韵堂?盛极诸城的养生茶铺?”顾怜惜讶道,朱月浓与顾母亦是一惊。
云棠心内好笑,怕云临谈说不到位,忙开口帮着道:
“正是,云临堂兄正是虞韵堂的操事人,总掌柜,秉着成家必须立业,云临堂兄忙活这些年,虽将虞韵堂打理得风风火火,但婚嫁年纪却一直未论及媒姻,家父家母可都头疼得很。”
顾母面上大喜,还未出言,顾怜惜又道:“我们女儿家的闺中用茶皆是用的虞韵堂,只这舒城并未售卖,馋了我们好些日子。”
“倒也奇怪,云公子既是舒城人士,为何舒城未有虞韵堂?”顾母道。
“婶婶岔了,”云棠笑道:“我们云家百年前的根儿可不在舒城,而是在遥山,云族一脉只我们家落在此处罢了。”
“这就难怪了,”顾母道,心下有了计较,与顾怜惜道:“惜儿,云公子初到咱们院子,你且带着转转,莫失了礼数。”
顾怜惜眼神一动,就要应下,云临出声笑道:“谢过顾婶,不过今日过府实是有事相邀,云棠一事有劳顾家费心,家叔家婶特令我们相请,还请顾婶顾伯及几位公子小姐于云家聚上一聚。”
“举手之劳而已,”顾母喜色缓将下来,正欲推辞,转念间又道:“也罢,盛情相邀,怎有不到之理,只是此间有事耽搁,晚上半个时辰我便过去,如何?”
云临道:“是,如此我们便在家中恭等了。”
顾母颔首,携顾怜惜与朱月浓向外走去,云临云棠紧跟其后,将过大门,云棠忽听有人在唤,偏头寻去,正瞧见清荷鬼鬼祟祟的样子,顾母亦听着异响看了过来,见状叹息道:
“星儿定是有事寻你,去吧。”
云棠面上一红,抿嘴一笑就随清荷而去,留着云临暗里恨声骂了句“不争气的”,摇头失笑。
“清荷,为何你走这慢?”云棠瞅着自己的步子并不快,但瞧着清荷的碎步子更是慢得出奇,往日里可并不是这样。
清荷口中嗫嚅,食指翻搅,忽脚下一跺,拽了云棠掩在山石后,“云姑娘,我有一事必须告诉你。”
云棠腿伤并未好得完全,这样一拽,擦挂着山石竟像又磕伤了去。面上佯装无碍,瞧着清荷肃着的小脸,轻笑道:
“你尽管说就是,搞得这样神秘,莫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
清荷急道:“不是,云姑娘你有所不知,前几日你受坏人坑害,满城布令,踪迹全失,主子心急万分,遣了好些人暗里寻你,城里镇里都插了人手,嘱着务必先府门里的人找到你,你可知?”
“不知。”云棠摇头,“娘说你们宅里劳了心力,并未细说。”
“云夫人说的仅是我家夫人过问一事,主子暗中寻你,连我家夫人都不知晓。”清荷叹道。
云棠心中一暖,眯眼笑道:“劳你家主子费心,这般我便好好谢上一回。”
清荷见云棠就要往外走去,忙抬脚蹬在山石上阻了她的去路,“云姑娘,我还未说完呢。”
云棠好笑,膝上泛疼,便斜倚在旁,“好好好,你说罢。”
“云姑娘,我接下来说的这事儿,你千万莫气,主子也是万不得已的,这几日他更是愁的恨的,总觉得自个儿对你不起,整一日也用不上多少吃食,人也瘦了好大一圈儿。”清荷说着,双手圈成圈儿,比划着自家主子的腰身变化。
云棠笑道:“你说便是,我没得多少可气的。”
清荷缓上一气,捋了捋道:“云姑娘你有所不知,我家主子与朱家表姑娘乃是青梅竹马,打小两家就有结谊之意,只一直未说破而已。然就在你出事前几日,主子被逼着与朱家议了亲,赶在年底就要娶表姑娘过门。”
闻言云棠心中霎时坠坠,脸色一僵,“你说的表姑娘可是朱月浓?”
“是的,”清荷见云棠红晕一时褪去,苍白之色浮上,忙慰道:
“云姑娘你别急,主子对你那是真真上了心的,虽有老爷夫人施压,亲事已定,但主子誓死不从,甚至以脱族相威胁,当着祖宗的面儿说唯愿娶你为妻,夫人气急,毒打了主子一顿,险些就害少爷丧了命。”
“卧床养病,少爷绝食拒药,眼见着身子一天天就垮了下去,最后还是老爷不忍,将亲事延至明年八月,许诺若你进门,平妻而伺,才换来主子安心用药,身子骨拖了好久才好转过来,否则亦不会在你归来数日后才去见你。”
“今日并非是主子让我来唤你的,他神容枯瘦,只怕你瞧了心疼。就是那日见你,亦是让我给他修了许久的容貌,轻抹了胭脂才出的门,云姑娘,主子欢喜你,但欢喜得好苦。”
喉中发梗,云棠鼻腔发涩,不觉红了眼眶。
清荷收了脚向前一步,“云姑娘你莫气,我骗了你来,只因主子自见了你回来便心神不宁,我不知你俩发生了何事,苦劝无法,只得赖着你了。”
云棠苦笑,“我这就去见他,你带路吧。”
和圣院
院门方开,浓浓的药香扑面而来,云棠无声一叹,行到里屋,见朦胧帐内人影隐约,她撩起半帘挂上,一病态满面的男子便映入眼帘。
握了他横在胸前的手,云棠侧坐无声,半晌伏身在他胸前,一行清泪而出,心道:云棠啊云棠,枉费顾呆子如此待你,你却为了水颖峥意乱情迷,真真是混账!
“棠儿?”
身下胸腔微微震动,头上传来声响,云棠起身粗粗擦去眼泪道:“你醒啦~”
顾胥星突见云棠,不禁一喜,连忙坐起身来,回过神又赶紧遮了半面病容,“你来怎没让清荷知会一声,教我这番模样见你,太过丑陋了些。”
“怎会,这不还是我初见那般清秀俊朗,“云棠拉下他衣袖,将他瘦可见骨的双手握着,忆起庵内后山初见,一时失笑,“俊朗到让人心生歹意,只想扑倒了去。”
顾胥星脸颊酡红,反握住她的纤手,“你也一如初见时那般灵俏芳菲,教人撒不开手去。”
“便是撒不开手,也不该为着我忤逆爹娘,绝食绝药,法子想想总会有的不是。”云棠埋首在他胸前,“你如此这般,我如何是好。”
怀中温热,呢哝柔语,顾胥星拥着她动作极轻,“你都知道了?你当知我若不如此,以你的性子,我俩如何还有可能。”
云棠默了一瞬,明了他的意思,怕是委屈了她,虑着道:“可是,平妻我亦是……”不愿做的。
“我知道,棠儿,我知道的。”顾胥星截了她的话急道,睫毛颤着,“婚期推迟,我便有足够的时间想出法子让亲事消了去。我要你信我,即是为着此事。如此一来,只求你到时莫嫌弃我这被抛弃的落魄公子,予我白首可好?”
心脏一时跳漏一拍,云棠直起身子捧着他脸道:“如我愿嫁你,不管是为妻为妾,让你享齐人之福,可是你心中所愿?”
顾胥星一笑,俊秀眉眼忽然媚生三千,晃得云棠晃了神去。
“你必是不愿的,棠儿。你允不得男子三妻四妾,如我那般,你定然离我远远的,你我再无干系。”
云棠诧道:“你当真善测人心?连这也知道?”还真被云临看透了不成?!
“并非我善测人心,而是知你甚深,待我说出堪破你所想的三件事来,你看对与不对?”顾胥星宠溺的瞧着她,满心愉悦,见她点头便说出第一件事儿来,“云伯父一生未有旁的女子,只云婶婶一个,生在此境中,你如何能允许自己的夫君有平妻妾室。”
云棠笑道:“不对,那是因着我家清贫,我爹娶不上二房,这我还是明白的。”
“被伯父知道,你这就叫找打。”顾胥星笑道,“第二事,平日里你看话本子惯爱些江湖事籍,我曾问你为何,你说里面的男子周旋于多名妻妾之间,无趣得紧。”
“情爱话本看多了大都一个套路,我只是看厌了罢了。”
“你还记得巷子里那只橘猫吗,你以前甚是喜爱,每次回来都会带上些小鱼干喂食,甚至在它当了父亲后,夸赞它勇猛,特地给猫崽们举行了出生仪式。然而,当你知道它欢喜上了别的野猫、抛妻弃子后,再也未理它,又是何故?”
“……那段日子我手上没甚银钱,只得省了它的小鱼干。”他竟记得这般清楚,云棠喉咙抽动,生出些被人窥破的悚然。
顾胥星笑着抬手敲上她的额头,“棠儿,你可知自己每每心虚时,会急急咽下一口口液。”
云棠瞠目,慌忙捂着脖子一副悔状,顾胥星笑着拉下她手道:
“在我跟前,你无需遮掩心中所想。此前我实也抱着侥幸的心思,觉着一切不定是我多想了去,可寻你时,云兄说你打小就推崇一位高人,你推崇此人的原因十分简单,只因他说了句‘愿得一人心,白首不分离’。”
云棠颦眉,忽而低头一笑,彼时云临生着三妻四妾的美梦,她得闲就嘲笑一番,搬出些唱词儿正经教训他此念甚是要不得,不想他竟会与顾胥星提起。
“故……你自我家归来后心神不宁,就是因着此事?”
顾胥星把着她精巧的双肩,赧道:“棠儿与旁的女子本就不同,得你青睐实属不易,再者我原就无心纳妾充室,有你一人足以,此事于我无甚难的,怕的不过是你不信我,不等我。”
云棠动容,默上一瞬又揪出自己的毛病道:“其实,我并无你想象中那般好,生来喜爱美色,姿容俊俏的男子我都忍不住看上两眼,既是你此前对我千好万好,我也是中意着这皮囊才松的心房。”纤指划过他面颊,贼贼的笑着。
“棠儿又撒谎,”顾胥星揽她入怀,把玩着她的一缕青丝,“如今我这病容,你还不是看在眼里无半丝嫌弃。”
“啊!我这脑子!”
提到“病”字,云棠才想起此行的目的来,也无甚忌讳,急急起身就褪了他的亵衣,一时凝脂玉肤春光乍现,轻轻转过他的身子,只见莹白娇嫩的长背贯着凌乱的棍伤,伤痕发乌发紫,好不骇人。
而这些伤痕,全是为着她招至的。
一时内疚、心疼、后悔……百感齐生,似要将她吞没般。
她从后环过他的腰际,将面颊贴在他的背脊,泪水轻轻落下蜿蜒着滑进唇角…
她咬着下唇无声感伤。
顾胥星手忙脚乱的转身,她的一滴一泪,就似烧灼在他的心尖般,竟比被杖断了骨头还要疼,疼得他手足无措,胡乱拭去她止不住的水珠子,口中道:
“棠儿,没事儿的,我不疼,你切莫哭了,哭成这般我难受得紧。”
“对不起,顾呆子,对不起……”听他劝慰她更是大哭起来,一时对自己是百般怨憎,怨自己竟将这璞玉赤纯的男子累至此间地步。
从未见过她这般,顾胥星怜惜又心痛,竟也酸了眼眶,垂首浅啄在她面颊,将泪珠子尽数吻去,温声喃道:
“得你倾心,此遭何惧,此生有何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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