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说头面就有头面

第二日收到表文的姬二爷反应有点慢。

        马车不如骑马快，他出门的时辰更早，还没用早点，在马车里摇晃着吃点心，听二侄子一句句说“竹炭……用时、用量、成本、人力”。反应了一会儿，赶紧打断确认：“景行啊，你方才说的，是烧竹炭？竹子的那个竹？不是同心炭？”

        “不是同心炭。侄儿说的是用毛竹烧制竹炭，产量成本都列在表中了。至于同心炭，竹屑处理后也可以作为材料。”

        姬二爷放下点心，赶忙掏出手绢仔细擦干净手，把表文接过来放进袖笼。车还未停，他现在不敢看，怕颠簸时不小心把表文扯坏了。

        “景行啊，你说的都是真的？都试验过了？我记得竹子一烧就会爆裂开啊，竟然还能制炭？”

        “竹炭烧制比木炭工序复杂些，不过确实可以。虽然竹炭引燃难一些，不过也更耐烧。燃烧的对比试验也都写在表中了。明儿说这竹炭吸附性不错，或许能净水吸附异味，我瞧着不假，但还得请御医帮忙把关确认。罐烧法和土窑法制出的竹炭都分装好放在车后了，二叔可以一起敬上。”想想昨晚衣箱里被姬昭明放了好几个竹炭包，姬景行露出自豪的笑容。

        姬二爷这会儿没有抢功的想法，他现在也想不了那么多。

        几日前才议过木材价格连年上涨的事情，圣人询问良策，但树种下去需要时间才能成材，议到最后礼部出了主意：下令根据官员品级限定每日用炭数量、平民不许用炭。圣人不喜驳了，还说没别的办法。

        呸，那也叫办法？还不如自己才两岁的侄孙女，这回定能叫他们脸色大变了。

        这一日的早朝，姬二爷真是走路带风。身后还跟着两大箱子东西，叫人好奇。有好友来逗他：“姬大人这是有什么喜事？你家侄孙女前些日子刚献过冬日种菜之法，今日你就又抬了两个大箱子，难道你孙子在地里种出金子了？”

        “去去去，说的胡话你自己信？”这会儿提起自己的孙子，姬二爷心里长叹一口气。孙儿姬云瑾刚开蒙半年就能熟背三字经，说起来很优秀了，但跟侄孙女却比不了。唉，没关系，侄孙女也是自家人。

        “还是我家的侄孙女，虽然没种出来金子，但烧出来了好东西。”

        “你说同心炭啊，你家老大舍得献出来？看来你今日定能得圣人嘉奖了。”

        “过会儿就知道了，今日定叫祝兄大吃一惊。”

        姬二爷现在一副世外高人的样子，和刚才在马车里快速阅读表文的激动模样完全不同。

        祝大人就是姬昭明婶婶祝氏的父亲，他大吃一惊的时候，心里不住嘀咕。

        姬家老大家里的风水也太好了吧，自己那两个姓姬的外孙以后也能有这个本事就好了。他家哪里是养孙女，这是请了个福星镇宅吧。

        祝大人一时想出了神，但也没人发现。大概和他一样心思的大人还不少。圣人都在心里嘀咕是不是该把姬景行提起来好给自己教皇子了。

        谁家小孩都有异想天开的时候，怎么他家这个还真能弄出动静，还一回更比一回动静大。

        “好，好，好！工部着人速去验看，若果真实用没有虚言，朕要记姬爱卿一大功。”

        圣上看过呈上来的竹炭不算，还亲手摸摸材质，一点不嫌弃沾在手上的黑灰。

        “竟然又是你家那个小娃娃弄出来的？昨日朕才听说她要挣头面、挣诰命，还当笑谈讲给皇后听，竟然是朕小瞧了她，她虽然人小却是没说大话。是个有孝心的好孩子，快去告诉皇后，她今日非得舍一副漂亮的头面了。”

        堂上的大人们不全知道这些小道消息，听到这里都愣了。姬二爷都不知道还有这一出，一刻钟前他心里其实还有点遗憾，若不是赶到殿前了，若能把这功劳都记在自己头上……还好还好，已经领一份功劳了，不贪心正正好。

        圣人知道这事儿也是赶巧，姬大爷一家当然没资格享受到察视听的照顾。

        是昨日上午姬昭明在门前高声说的那段，想怼那些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的，还要挣头面挣诰命的时候，正好有一个休值交班后的听子路过。

        这听子有个八岁的儿子，有些小聪明但十分调皮，教训他他还不服气。听子拿姬昭明说事儿，小子仰头便道：“她哪里懂什么，肯定都是下面的人辛苦做成，被她抢了功劳。她往庄子跑都是装模作样罢了。”

        听子路过听到姬昭明的豪言壮语，心里很羡慕，就多看了会儿热闹。有多少本事先不说，就说这孝心他就羡慕。于是心血来潮也跟去了庄子，打算探查一番姬昭明都干了些什么，好回家教训儿子的时候当素材。

        然后这听子就在冷风中冻了大半日，陪姬昭明他们做了各种试验。姬昭明和守仁他们一边观察对比，一边总结整个实验的过程，这些内容全进了听子的耳朵。虽然他没有全都记住，可连听带看的，那些成本估算下来比木炭节省可是记得牢牢的。

        瞧瞧人家的小女儿，再想想自家不争气的儿子，没法比啊。听子感慨过后也来不及归家，赶忙回去找上官汇报了，这可是大事。

        于是昨天晚上圣人就知道了这件好事，姬昭明的豪言壮语也都知道了。晚上圣人把这趣谈讲给皇后听，笑言：“这个小丫头有些灵气，拿了你的手钏就惦记上了，还真有本事讨。皇后快多多备些布料首饰吧，不然非把首饰匣子赏空不可。”

        皇后笑着答应，反过来打趣圣人：“臣妾领旨。还请圣人也多备些笔墨，怕是以后要整箱往她家抬诰命呢。”

        所以今日来上朝圣人就在等着姬二爷，当然还是要让工部安排试验，但圣人心里已知竹炭的好处了。

        既然小丫头大庭广众下亲口说的是为了挣头面，还能不计私利、一日都不耽搁得就来献策了，大方的圣人就满足她小小的愿望。

        “姬无涯，你回去告诉那个小丫头，她以后若还能有这样的孝心，她娘亲的头面管够。若是能有比这更好更大的孝心，诰命也能有。听说之前的六两黄金都被她用光了？便再赏她六十两。”

        六两黄金就能出竹炭，那要是六十两……若能来个草炭、石炭的，都行啊他不挑。

        顶着众位高官们羡慕的目光，姬二爷跪谢隆恩，站起来后腰背挺得更直了。这是我们姬家的小辈，你们羡慕不来。

        众位大人们怒目：那是你哥哥家的，你家的孙子也没这个本事！

        可是他们都姓姬唉，侄孙女也是孙女啊，好羡慕，怎么就没托生到自己家呢。

        羡慕过后大家还是很激动的，毛竹生长速度快，种植也简单。之前困扰多时的能源问题算是有了缓解之法，而且是开源之法，比礼部那个枉顾人命的节流主意好百倍。只要工部试验之后拿到具体的数据，大家就可以开始商议规划了，虽然土窑法耗时久来不及，但罐烧法三天即可，年前就能知真假。

        大家心里已经在计划上了政令该如何通达实施，对竹炭都十分看好。

        今天对诸位大人们来说是充满干劲的一天。

        对杜文茵来说是收获满满的一天。

        圣人的好心情也传染给了皇后娘娘，赏赐的头面自然是精美绝伦。统共二十四件，用两个大托盘才放下。黄金做底，珠玉镶嵌，挑心上有一块小手指指节大的宝石，日光下瞧着晃人眼。

        薛氏、祝氏这样自小在富贵窝里长大的太太们，平日都少见这样贵重的好东西。恭恭敬敬谢过送走女官，祝氏就张罗着要杜文茵快去重新梳洗一番。

        “好嫂嫂，快收拾一番把这些都戴上，让我瞧瞧什么叫‘宝髻花簇鸣珰’。”

        薛氏也很期待，这样厚重的赏赐，日后亲朋们往来时提起，都是吹嘘的资本。

        等到圣人赏赐的黄金送来，太太们对比下倒是都很稳重。

        姬昭明就不稳重了。

        六十两黄金唉，就是六百六十两银子，她现在月例才一两！而且整齐码好就摆在面前，这个冲击力，让现如今是个穷鬼的姬昭明没法淡然处之。

        她直接扑在金子上了，“谢谢圣人！圣人万岁！”不住地喊。家里人头一次见她这样，连薛氏都被逗得笑出声。

        祝氏忍不住逗她：“我们明姐儿好厉害，才说要挣头面，转天就有了。莫不真是小仙童托生来的我们家？快来帮婶婶算一算，我家小子们什么时候能给我挣头面。”

        姬昭明这会儿什么都听不到，她现在眼里都是金子，只抱着金子嘿嘿傻乐，一点伶俐劲儿都看不出来。薛氏、祝氏也不会挑理，怜爱的目光不住得投向姬昭明身上。

        等到晚上姬二爷上门来做客，姬昭明又被拉出来参观了。圣人可是让他带了话的。

        “明姐儿可还有什么灵关闪现？你爹爹如今是从六品修撰，往上还有正六品的侍读、侍讲，从五品的侍读学士、侍讲学士，正五品学士……至少得做到从五品，你娘亲才能有诰命呢。”

        “只要再升两次官，父亲就能给娘亲请诰命了吗？那我得快些努力，不能被父亲落下太远。”皇帝都说了，只要我的孝心足够大就能有诰命。棉花可是个好东西，不知道够不够大。

        算起来自己得多赚些钱，六十两黄金不少，但真做起实验来就算不上什么了。

        姬家众人尚不知道姬昭明心里的远大目标。不过以后姬昭明想做什么，哪怕是要摘天上的星星，家里说不定也愿意陪着试试。这丫头的孝心就跟金口玉言似的，她做梦真能成真。

        热热闹闹得庆祝过后，姬昭明回屋就睡了。小孩子还在长身体，最近几番折腾得她确实也累了。第二天她还要过生日，收礼记账的事情都还等着她呢。再不到十日就要过年了，时间过得可真快，眼看着就要迎来在这个世界过得第三个年了。

        虽然现在还没什么变化，但姬昭明相信，她能努力带着身边的人过得更好。

        一夜好梦，姬昭明洗漱干净来到父母面前，恭恭敬敬行过礼，就收到了两份礼物。

        姬景行确实不富裕，挑选了一枚玉质温润的平安扣，虽然个头不大，但品质十分好。这还是因为皇后两次赏赐都带了许多安胎补药，才让姬景行的荷包缓了口气，挪出些富裕才买得起。

        杜文茵无忧无虑的没有负担，这次十分豪气，送了姬昭明一个冶铁小作坊。

        本来杜氏想送的是木匠作坊，因为姬昭明做玩具不错，她让人去问过鲁工。鲁工家的技术是父子相传，并不愿意卖身。尤其之前乘上了套娃、摇床的东风，他家日子过得很好，虽然鲁工本人十分景仰姬昭明，但并不愿意卖身为奴。虽然回绝了，但鲁工也表示愿为姬昭明驱使，或者姬昭明挑个人送去，他愿意倾囊相授。

        杜氏的陪嫁没有这类作坊，只好让秋婆子在外面寻摸。

        庄上之前做同心炭制作模具时，用的铁匠叫铁牛，所在的冶炼坊是洛阳城中一户勋贵家的产业，铁牛是人家的家奴。他手艺不错，所以后来定制模具也都是找他做的。

        本来到此为止再没来往，偏巧后来烧竹炭时为了降成本，就打算弄个大土窑，庄子里的窑还都占着在烧同心炭，需要再建个土窑出来，所以守仁又找了过去想要定制个进风口的拉门。

        这就赶巧碰见铁牛遇难了。

        铁牛家世代为奴打铁，他没有姓氏，这个工坊里打铁的名字都叫“铁x”而已。铁牛的亲人只剩下亡妻留下的女儿，算不上如花似玉，但也是个很利索的小娘子，平日里很爱笑，父女俩相依为命日子倒也过得。

        家奴的孩子也是家奴，铁牛的女儿长大些了就被安排去庄子上干活。

        赶上勋贵家的公子哥儿同友人一起出城踏雪寻梅，晚间就宿在庄子上休息。晚饭自然是要饮酒助兴的，友人微醺之后，便是安排铁牛的女儿扶其回卧房。

        踏雪夜归，这位客人本来也有些上头，月光照在雪地上又反射映在铁牛女儿的脸上，添了几分姿色。客人有些那方面的意思，铁牛的女儿当然挣扎，但小姑娘营养不良压根没多大力气，慌乱里把客人的脖颈划伤出了血。客人大怒，用足力扇了她一巴掌，她的头正巧摔倒在台阶上，就这样香消玉殒。

        客人酒吓醒了，回去和公子哥儿赔不是，言明自己酒上头放肆了。开始以为她是欲拒还迎，后来看她是真的挣扎就想算了，刚打算放弃，就被挠出了血。扇她是想出个气，没成想要了她的命。

        都是贵人家的公子哥，这还是头一回手上沾人血。客人吓坏了，公子哥儿也不知怎么办才好。安抚好友，给人换个宅院，叫人去处理铁牛女儿的尸身。

        为奴为婢者，命都不是自己的，铁牛悲痛欲绝但毫无办法，抱着女儿拦在主人面前说不出话。公子哥儿看着一个壮汉跪在那儿，抱着尸体一直流眼泪，他觉得棘手，最后决定放了他的奴籍当做补偿。

        没了女儿换得自由身，说出去还算是主家仁义。可怜从此举目无亲，铁牛的苦没处说。公子哥儿给的十两银子，铁牛都用来给女儿办葬礼，似是根本没想过自己接下来怎么活。

        秋婆子听说后心里难受得不行，想起夫人的安排，就跑去铁牛女儿的坟前，果然找到了他。

        铁牛抱着墓碑念叨：“以前没想过给丫头起名字，去庄子上才有，可我不想把那个名字刻在碑上啊。”

        “我家丫头爱笑，我给她取个名字叫‘笑笑’，是不是很好听？”

        “笑笑啊，我的笑笑……”

        铁牛一直叫着“笑笑”的样子，让秋婆子眼睛酸涩，张了张嘴，还是小心劝导。

        “日子还得过，你这样，笑笑走得也不安心啊。她是个好孩子，下辈子投个好胎不再受苦了……我家小姐极聪慧孝顺，主家也疼爱女儿，打算送个作坊给小姐，你若愿意，便来给我家干活吧。小姐十分善待我们，你来也是有个安身之处。”

        铁牛还是一个劲儿的流泪喊“笑笑”。秋婆子不恼，仍耐心劝，天快黑了都没见他回应，秋婆子也不强求就打算离开了。

        临走前秋婆婆又劝了一句：“笑笑她爹啊，你得好好活，说不定笑笑转世投胎以后还能碰见呢？”

        走了一小段，秋婆婆发现铁牛默默跟了过来，到庄子上他也不说话。

        秋婆子长叹一口气，让守仁拿来一张卖身契，铁牛就默默按了手印，然后听秋婆子的安排去分配的房间住下了。

        盖两件屋舍，去官衙办好契书，再问明铁牛的需求置办工具，一个冶炼小作坊就算置办齐全了。秋婆子打算在庄子里挑个上进忠心的孩子送去鲁工那里学艺，所以工坊里还留了一半地方没有动。

        不指望这个小作坊盈利，能有得力人手就好，以后就是小姐的陪嫁了。

        这份礼物让姬昭明非常惊喜，工具让生活便利，有了自己的小天地，就可以慢慢研究了。正好等棉花出来需要制作工具，这工坊来的刚刚好。

        甜甜得谢过父亲母亲，姬昭明吃过美美的一顿早膳。送走上值的父亲后，小寿星姬昭明坐在家里等着收礼记账了。

        亲人们送的礼物比去年更重些。

        让人意外的是，祝氏娘家嫂子早上递了帖子，下午就跑来做客。还特意要看看最近风头正盛的姬昭明，见后直说合眼缘，把自己带的重宝项圈摘下来要送给她。

        姬昭明瞅瞅杜文茵，杜氏有些为难：“这太贵重了，她人小，当不得姐姐抬爱。”

        “好妹妹莫要客气，明姐儿长得好，我一看见就心生欢喜想要打扮她。这项圈不值什么，既是见面礼又是生辰礼，妹妹快叫明姐儿收下吧。”

        杜氏只好示意姬昭明收下。祝家真不愧是豪贵权臣之家，长媳郭式送的这个见面礼，都能在外城买个小院了。

        当然，重礼是祝老爷的意思：姬家风水好，女儿嫁过去了能沾光。儿媳妇也不要落下，多走动走动，学学他家怎么教孩子的。要是有缘分，两家小辈再结个亲也是不错的嘛。

        大人们总是“深谋远虑”。姬昭明的事业才刚起了个头，她根本不知道已经有人想和她家定娃娃亲了。

        不过她还很安全。杜氏当然一切都听丈夫的，姬景行觉得现在孩子太小了，也不知道以后到底什么样，不宜早定。而且姬景行对自己还有些自信，女儿都要立志给她娘亲挣诰命了，自己才入朝堂四年，以后走到什么位置还未可知。女儿离出嫁的年纪还早，当然不急。

        这些都是大人们言语试探的默契，说说笑笑就都罢了。

        姬昭明只要准备迎接过年就好，今年亲友们来往的时候，她可是必不可少的吉祥物，大家都要“参观”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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