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2022.9.7

路杳并不喜欢英国的冬季。

        这个国家的气候一年到头都是温温和和的模样，没有热烈的酷暑，也无刺骨的寒冬。

        在伦敦的冬日，他站在皇家歌剧院的舞台上，冷色的聚光灯洒落在他身上，台上流淌着听过很多遍的交响乐，看似万众瞩目，却像是站在全世界最孤独的角落，身边只有强光下漂浮在空中的微尘。

        路杳微微眯起眼，台下观众的面容由此变得模糊不清。

        他像以往无数次一样立起足尖。

        他心中波澜不惊，灵魂深处却藏着一抹疲惫，那丝情绪随着耳边交响乐愈发激昂而愈发浓郁，追赶在他舞步后不停叫嚣着试图一口吞噬他，试图不顾一切地闯出这一方囚笼。

        但回过神来，他依然立在原地。

        直到时间停顿在某一时刻，音乐静止在一个最高的音节，台下观众的面容远离了，交响乐的曲调也似隔着微咸的海水，音节稍显失真，连聚光灯都倏尔暗淡，将他一个人置于无际的沉默与黑暗里。

        路杳下意识蜷起手指，呼吸略显颤抖。

        他皱紧了眉。

        救……

        “咣！”

        一句呼救还没出口，额头先重重地在车窗玻璃上撞了一下，路杳人一抖，恍惚睁眼时，视线中闯进的天光驱散了梦中阴沉的黑暗。

        路杳看着陌生的车内，还有点茫然，等回神想起自己现在是在那里，再回忆起刚才梦中的场景，这才劫后余生般长舒一口气。

        他看了眼窗外，入目的景象熟悉又陌生，车子正驶在路上，是从机场往城内走的路。

        京城初秋的九月，阳光依然热烈。那些光被深色的车窗玻璃过滤成浅浅淡淡的一片，路杳抬手将那些薄纱般的光接在掌心，人还沉溺在刚才的梦中，略微有些出神。

        修长的手指被光映出一层浅淡的暖色，路杳看了一会儿就撇开眼，随意掸了掸手指，像是随手丢掉了那片光。

        耳边是车子行驶时细微的声响，以及车载音乐播放的《天鹅湖》。

        路杳总算知道自己刚才的噩梦因何而起了，他叹了口气，抬手揉揉太阳穴，无奈笑道：

        “吴叔，求你，换首歌吧。”

        老吴正听得起劲，闻言愣了一下，忙抬手关掉了音乐。

        抬眸时，他从后视镜中望了一眼后座的人。

        后座的少年穿了身简单的白衬衫，半长的墨色卷发随意绑着，显得有点懒散。

        他眉眼线条携着点西方人的深邃，却兼备东方人的温和，精致得不像真人，一双眼睛是少见的浅淡橄榄绿色。

        老吴收回目光，有点不好意思地解释道：

        “你平时跳芭蕾，我想着你应该喜欢听这些呢。话说，少爷，上周我还在手机里看你在什么剧院剧团跳舞，跳得真好啊。这次回国是休假吗，住多久？”

        对于老吴的前半句话，路杳只耸耸肩，不置可否。至于后面的问题，他微微扬起眉，语气十分轻松，字句间带着点愉悦和松快：

        “不是休假，要住很久，不回去了。”

        听见这话，老吴愣住了。

        他在路家干了二十几年，路杳算是他看着长大的，他对于路家的情况也很了解。路杳的母亲来自西欧，是一个很有名的芭蕾舞演员，路杳从小就受她的影响学习芭蕾舞，他在这方面也十分有天赋，老吴前几天还看见网上夸他是什么最年轻的首席舞者，未来不可限量，老吴还为此骄傲了很久。

        只是这份优秀也要付出对等的代价，路杳七岁就被送去了英国，到现在十三年了，很少有过休假，回国的次数也屈指可数。老吴还以为他这次回来只是处理事情顺道休息几天，此时听着路杳那句“不回去了”，多少有点奇怪：

        “不回去了？”

        路杳点点头。

        他顿了顿，刚想解释，但未出口的话音却先被一阵电话铃声打断。

        路杳从口袋里摸出手机，滑了接通，电话里传出一道熟悉的女声：

        “阿杳，落地了吧？老吴接上你没？怎么也不给我打个电话？”

        路杳眯起眼，懒洋洋打了个哈欠：

        “不好意思啊三姑，一上车就睡着了，刚醒。”

        三姑也没多在意，她“嗯”了一声，而后同路杳说：

        “顺利就好。对了阿杳，家里公司的情况有人给你讲过没？我跟老吴打过招呼了，让他先送你去找路云川，我和他讲过了要好好照顾你，公司现在也是他在打理，有什么事情你让他和你讲。还有，路家老宅有段时间没人住了，你要想去住就住，不想住就让路云川给你找地方。至于生活上的事情，你刚回国，估计很多东西不适应，有问题就去找……”

        “找路云川？”路杳学会了抢答。

        三姑愣了一下，被他逗笑了：“嗯，你父母不在，三姑又不在你身边，你二叔那白眼狼……嗐，只能麻烦路云川呗。”

        路杳轻飘飘“嗯”了一声，抬眸看向窗外，问：

        “我知道，就是有个问题……”

        车子已经驶进了城市的繁华路段，路杳看着窗外熟悉又陌生的建筑，略微有点出神。

        电话里，三姑还在等他的下文：“什么问题，你说？”

        路杳这才回过神来，他认真问：

        “路云川是谁？”

        路家家大业大，家里亲戚不少，路杳又从小被放养去国外，压根没见过那些亲戚，更别说记得他们的名字。

        现在三姑口中这位“路云川”，更是个听都没听过的新鲜人物。

        “这……”三姑像是有点尴尬，换了种叫法：

        “路云川啊，就是你小叔。”

        “哦——”路杳恍然大悟。

        比起“路云川”，“小叔”这个称呼显然要亲切得多，但路杳依旧没感觉和他有多熟。

        他只记得，他这位小叔是奶奶领养来的孩子，再多也没印象了。平日里，家里的二叔三姑还偶尔和他见一面联系一下，这位小叔他却是一面也没见过，路杳对他的认识也只停留在“家里有这么个亲戚”的程度。

        在路杳印象里，他家里那些亲戚都是些混迹商场的精明老狐狸，想来这位路云川也免不了俗，多半和他二叔差不多，是位薄情重利又圆滑的男人。

        路杳向来厌烦这种人，但他三姑已经把他“托付”出去了，再想起即将到来的会面，路杳略微有些烦躁。

        挂了三姑的电话后，路杳在车子座椅上重新找了个舒服的姿势。

        他看着后视镜中认真开车的老吴，随口问道：

        “吴叔，路云川是个什么人？”

        老吴没想到他会问这个，一时有点尴尬，磕巴了一阵，只答：

        “这……我不好说。”

        顿了顿，老吴还是没忍住，补充了一句：

        “少爷见了他，小心点吧。”

        “嗯？”路杳微一挑眉，弯唇像是笑了一下，语气中携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浅淡的恶意：

        “怎么，也是只老狐狸吗？”

        他原本想说的是“圆滑精明的老男人”，但想了想，好像有点不太礼貌，于是临时换了一种温和的措辞。

        听他这样问，老吴叹了口气：

        “少爷，这话我也就跟你说说。

        “自从老爷夫人走了之后，除了你三姑，周围盯着路家的几十双眼睛，有谁是不为钱、没有其他目的的？他们这些人，就像你说的，都是老狐狸了，对你好也未必真心实意。你小叔我倒是没见几面，只听了些传言……算了，他是什么样我也不敢说，总之，少爷，你没接触过这些事情，千万凡事多留个心眼，小心被人骗了。”

        听着老吴的话，路杳微一扬眉。

        路杳父母去年去世，走后给他留的只有几个房产证、银行卡里成串的数字，以及路氏集团百分之五十七的股权。

        路氏是京城的老牌企业之一，五十七的股权市值也是天文数字，想要的人多得是，但路杳志不在此，拿在手里只觉得麻烦。

        老吴和三姑都担心他太单纯被人骗，却不知路杳恨不得马上找个冤大头把这些麻烦都丢出去。

        路杳随手从车载冰箱里拿了罐可乐。

        拧开易拉罐环的那一瞬间，气流发出一道脆响。路杳仰头喝了一口，微微眯起了眼。

        到底是谁骗谁，另说吧。

        老吴把路杳送到了公司门口，路杳拖着大号的行李箱，由一早等在门口的秘书直接带去了路云川的办公室。

        对于家里的事，路杳稍微知道一点。

        他们路家一向亲情淡薄，二叔是家里的私生子，跟父亲和三姑的关系一直不好。在他父亲去世后，三姑不放心公司落在二叔手里，就把她手里的路氏股权都给了路云川，所以，路氏集团现在基本上是路云川在打理。

        路云川的办公室占了半层楼，路杳走进去，第一眼看见的是办公室占了一整面墙的落地窗。

        京城虽然已入秋，但阳光依旧明媚。那些光透过窗玻璃，在地毯上映出一片一片的亮色。

        “先生稍等片刻，路总在开会，稍后就来。”

        路杳点点头。

        等秘书走后，他在办公室里晃了一圈，坐去了路云川办公桌对面的转椅上。

        办公室里有种淡淡的古龙水味，里面带着点清淡的柑橘味。

        原本路杳对路云川的印象并不好，但闻见这个味道，又想这人的品味不错，人也应该不会太差，连带着心里的烦躁也削减了一丝。

        看在这香不错的份上，等会儿见了面，他可以对路云川稍微好一点点。

        这样想着，路杳用腿支着地面，稍微用力，带得转椅晃悠两下，随后像是找到了乐趣的小朋友一样，坐在椅子上转了一圈又一圈。

        只是还没玩一会儿，路杳就厌烦了这个游戏。

        他懒散地靠在椅背上，面朝落地窗停下。

        落地窗外是京城最繁华的地段，一片一片的高楼被阳光映成金灿灿的颜色。这是路杳长大的城市，他在异国他乡待了十三年，现在坐在这里，虽然眼前的景色已经和记忆中的画面相差甚远，但依旧亲切。

        路杳微微眯起眼睛，橄榄绿色的眼瞳被光映成通透的颜色，只有纤长睫毛落下的阴影。

        他看着窗外，有点出神，直到听见身后传来有人开门的动静，他愣了一下，这才支着转椅懒洋洋转向门口的位置。

        门锁发出一声轻响。

        办公室的门在这时被人打开，路杳第一眼看见的，是一只骨节分明的手。

        路杳目光一顿。

        他看见那人手指修长，骨骼分明，手骨的起伏一直延伸去手腕，最终被腕上的手表遮挡住。

        再往上，就是白色衬衣和深色西装的袖角。

        路杳心里一动，下意识用舌尖轻轻顶了顶腮。

        他微一挑眉，神色带了些兴味，而后缓缓抬眸，看清了走进来的那个男人。

        路杳很轻地眯了下眼。

        那男人看起来大概二十七八，气质沉稳又冷漠，长相无可挑剔，骨相极佳，五官和轮廓的线条皆是恰到好处，身高肩宽腰细腿长，身材很好，却又被身上深色的正装压住，无端多出点禁欲感。

        他见过不少好看的人，但见了第一眼就能让他挪不开眼的，还真没几个。

        路杳有丝心痒，他抬手冲那男人轻轻晃晃，弯起唇主动打招呼道：

        “你好。”

        听见路杳和他讲话，男人只淡淡地瞥了路杳一眼，很快，他挪开目光，点点头，回了他一句“你好”，迈步走了进来。

        一开始，路杳以为这位也是进来等路云川的，但很快他就否认了自己这个猜测。

        因为在男人靠近的时候，他闻见了他身上那点清淡的柑橘味。随后，男人解开西装外套下排的扣子，径直走去路杳对面坐下。

        显然，这座位的主人应该是路云川。

        意识到这点，路杳有点遗憾。

        他收回略显逾矩的露骨目光，什么也没说，只把手里一早准备好的文件放在办公桌上，推了过去。

        对面的男人微一扬眉，抬手覆上文件的边角，想接过来。但路杳却用了些力，似是不想放手的模样。

        文件夹僵在了二人手下。

        男人像是有点不悦，他皱起眉，抬眼看了过去。

        下一瞬，他跌进了一双带着笑意的、橄榄绿色的眸子里。

        路杳的眉眼兼备了东方的温柔和西方的深邃，眼睛的形状显得单纯又无辜，眼里的神色却缱绻温柔，携着点似有若无的媚。

        路杳看着对面的人，弯唇笑了一下。

        他笑起来的时候会露出两侧的虎牙，唇角和眼睛都是弯弯的模样，总能让人联想到别有用心的、狡黠的红狐。

        他稍稍蜷起手指，指腹落在文件夹的边角，一下一下若有所思般轻轻点着。

        他略微往前倾身，看着眼前的男人，主动介绍起自己：

        “你好，我叫路杳，道路的路，杳然的杳。”

        路杳的话音短暂地停顿一瞬：

        “我该叫你什么？路云川？还是……”

        这话听起来没什么问题，像是初见时再寻常不过的一句问候。

        只是路杳稍稍压低了声音，尾调轻轻扬起，像是问询，但合着他那轻挑起的一边眉梢，却像是带着丝似有若无的挑逗：

        “……小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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