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山居

下高速转省道，穿过两排尚在粉刷的民俗风情街，转眼又是满目青山。陶意租住的山村，位于全市森林覆盖率最高的乡镇。盘山公路逶迤而上，原先一望无际的直道换成了数不尽的转弯。

        近山一侧，金属防护网罩住裸露的岩石，偶尔有石缝间窜出的藤蔓垂下来轻触车顶，划出吱啦刷啦的声响，清脆的声音是细枝条，柔和的是绿叶。

        而另一侧，喀斯特地貌特有的溶洞冲破山体，像造化张开的巨口，吞云吐雾。满目植被层层叠叠，泼洒着随意无规律的墨绿深红，尽显大自然的野性与随意。往常只在风光摄影里才能见到的画面，在这一刻猛地跃入眼帘。

        祝晴柔微微出神，忽问：“那边有人住吗？”

        陶意说：“没有，那里是原始森林。”

        “看起来它也不想被人打扰。”

        也许在他们望不到的地方，会有更和谐的生态圈，没有人类踏足未必不是一种幸运。古书云，深山大泽，实生龙蛇。倘若果真如此，龙蛇与人互不侵犯，各居其所，不也很好吗？

        她这边胡思乱想，实已看得入迷。

        陶意觑着她的神色：“现在不生气了？”

        过了一会，祝晴柔长叹一声，双手捂脸狠狠揉了揉，终于向无效沟通屈服：“真难为你，能看出我先前是生气。”

        “你是该对我发脾气。”陶意盯着前方路况，像是陈述一件再清楚不过的事实。

        “那你为什么要惹我生气呢？”

        话音刚落，她便想笑。跟绕口令似的，两个明白人一起装傻，遮遮掩掩地算笔糊涂账。

        陶意没有回答。

        天空仍未放晴，昨夜积聚的水汽缠绕在山间。海拔越高，云与人的距离越近。只是那云啊，永远只在山谷的另一侧，或者说，只有远处的云才好看，近身就嫌湿了。

        山峦起伏不定，对面似有一道细细的斜线拦腰斩断山体，颜色与周围不同。

        祝晴柔用手指示意：“那是什么？”

        陶意看了眼：“是盘山公路，那边有人住，不过属于邻省。山下是河，河上有桥，桥就是分界。村民在两岸互有飞地，日常要穿过省界线去种自家菜。”

        “你是说，那么细的线居然是路？能开车的盘山路？那么细？！”

        陶意波澜不惊：“是的，跟我们这条路一样细。”

        祝晴柔闭嘴了，收回目光，正襟危坐。

        再往上，当秋收后的梯田层层叠叠地排满山坡，村落人家随即近在眼前。陶意住得较偏，独门独户，未与村民聚集。

        原主人曾是养殖户，家里年轻人在外站稳了脚跟，把父母也接过去，自此鲜少回老家。不过老屋总要留着，叶落归根，有朝一日老了，兴许会回来。

        恰好陶意来到这里，房子空着也是攒灰尘，索性租给了他。山里租金便宜，以陶家的条件，祝晴柔觉得跟免费送差不多。

        抵达时已近正午，纪咏妍在屋前等着，待她下车，亲热地一把抱住：“啊啊啊啊啊我想死你了！亲人啊，好久没见过外面的人了！”

        祝晴柔笑着拍拍她的肩膀：“好同志，你是来支援西部教育事业的，要耐得住寂寞，坐得住冷板凳，组织特派我来慰问你。我看看，没晒黑嘛。哦对了，给你带了两罐保湿面霜，本人肉快递是不是很贴心？”

        纪咏妍刚撒手，闻言又抱了回去：“哇——你是天使！”

        “注意形象啊纪老师……”

        陶意把屋里的方桌抬出来放在树荫下，从后备箱取出采购的蔬菜肉食，分给她们一袋小点心：“先吃着垫垫肚子，我去做饭。”然后径自去了厨房。

        祝晴柔打开一看，是她爱吃的小麻球，炸得香软，外层裹着密密的白芝麻。并非当地小吃，不知他从哪买的，而后又纳闷：“他几时去买的菜，到酒店前吗？又是下山，又是借车，一早上办的事比我一天都多。”

        纪咏妍张开手掌：“山上到镇里最早的一班中巴是五点半，估计天还没亮他就得出门，对你有心了。”

        祝晴柔听得不是滋味，想起路上的闹心对话，这会又开始犯酸：“他要真有心，我今天就不用跑这一趟。硬是推掉周末所有活动，搭上半个周一，勉勉强强才凑出两天时间，难道我就没心吗？”

        纪咏妍欲言又止，往嘴里丢了颗麻球，过会又按捺不住好奇：“你俩不会是旧情人吧？”

        “那我现在提的就是真刀，不是表情包。”祝晴柔双手在胸前画了个叉，“绝对清清白白。虽然他是如假包换的大帅哥，但本人从小到大没有任何非分之想。”

        “为什么呀？”

        坦白说，如果不是相遇太富有戏剧性，遇到学生时代的陶意，纪咏妍一定会上前要联系方式。就算成不了，放朋友圈当花瓶也养眼啊。

        祝晴柔满头问号，感到难以理解：“这还用问为什么？你能想象他陷入爱河的样子吗？虽然我很烦谈恋爱影响正常生活，太作的男人不能要，但……也不能太冷清吧，高冷男我同样敬谢不敏。”

        纪咏妍弱弱地举手：“我觉得你们感情挺好的。”

        “那必须的！”祝晴柔脱口而出，然后顿了顿，似乎觉得哪里不对，抬眼望天，“这个问题解释起来比较复杂。你可以理解为，感情分很多种，爱情和情义有区别。陶意小时候救过我，我爸妈对他视如己出，过年有我一份压岁钱就少不了他那份，他在我们家吃的饭比自己家都多，哦他家没人做饭，他爸妈习惯直接给钱。”

        “那他为什么不在家当富贵闲人，反而来山里……嗯，隐居？”纪咏妍努力用恰当的词汇表达这种不同寻常的生活方式。

        祝晴柔耸了耸肩：“我也不知道，可能来修仙的？坊间传闻是父母离婚刺激太大，反正我不信，他们家的亲情约等于纯洁的金钱关系。如果是我爸妈离婚，兴许够分量刺激到他……啊呸，我家二老相亲相爱永不分离！当然啦，他退学用的官方借口是‘他会给身边人带来不幸’，这鬼话你信吗？”

        纪咏妍配合地摇头：“鬼才信，咱是接受过高等教育的。”

        “无神论者！”

        “唯物主义！”

        当地菜色口味酸辣，陶意知道祝晴柔吃不惯，特意做了清炒时蔬，炖了锅冬瓜排骨，另有一道微辣小炒肉照顾纪咏妍的口味。忙里忙外，活干了，话也说得漂亮。

        “时间仓促，来不及做大餐，请不要介意。”

        纪咏妍很有做客的觉悟，忙摆手道：“已经很丰盛啦，没想到你厨艺这么好，我有现成饭吃就很满足。”

        祝晴柔干脆省去客套流程，直接动筷，刚入口就瞪圆了眼睛：“是我妈的味道！”

        陶意笑了笑：“跟阿姨学的。”

        “什么时候偷学的？”祝晴柔嘀咕，“她都没教我。”

        “不用教，看一次就会了。”

        炒青菜都会糊的纪咏妍默默地扒了几口饭。同样来自炸厨房小分队的祝晴柔对此习以为常，淡定地吐出骨头，转头问她：“现在你明白了吧。”

        “明白了明白了。”

        可远观不可亵玩，再好看的脸也敌不过突如其来的凡尔赛。单身挺好的，修仙隐居也挺好的，有些人就适合一个人过日子。

        吃过饭，她们主动洗碗，陶意则把屋里屋外重新打扫干净。

        纪咏妍瞧着本来就挺干净，祝晴柔让她别管：“他有洁癖，见不得蛛网灰尘。贴身衣服穿一天必须换，夏天会出汗很正常，寒冬腊月也换就离谱了。说起来，就他那几件衣服，换洗这么勤还没破，质量是真好……”

        午后，纪咏妍回宿舍备课，约好晚上祝晴柔跟她睡，宿舍里还有空床，她去找学生借床被褥。

        只剩他们两个了，陶意把扫帚放回墙角，静静站着，等候发落。

        祝晴柔挑眉一笑：“走吧，山川秀美，你不带我转转？平时都去哪晃悠啊？可别说你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

        陶意早有准备，从车里取出一双女式雨靴：“夜里下过雨，有些土路全是泥，别弄脏鞋子。这款自带鞋垫，不必担心贴地脚冷。”

        省得再回屋搬椅子，祝晴柔搭着他的肩膀换了鞋，原地跺了跺，果然舒服又合脚，高兴地把他拍得微微一晃：“好兄弟，够贴心！”

        山村寻常风景，对生长在平原城市的祝晴柔来说处处新奇。秋日山野果实累累，成排成林的是村里经济作物，她自然不敢打主意，看见无主灌木丛中鲜红的小果就不安分了。

        陶意拦住她：“当心有毒。”

        “我又不吃，摘一个玩玩嘛。”

        她说到做到，只摘了一个，在手掌间搓来滚去，摩挲着略微粗粝的果皮。一不小心脚下打滑，陶意及时拽住她。人没倒下，果子却未能幸免于难，在她手里爆浆了。

        “噫……”她眯起眼，皱着眉拍掉碎果。出门忘带纸巾，这会儿摊开手，不知该往哪放。

        陶意领她去找山泉。

        循水声而往，起初只是时有时无、听不真切的涓涓声，而后因岸坡变陡，外加巨木垂枝，竟似落雨般轰鸣。等到亲眼看见泉水，已近农家屋后。一道来自密林丛中的山涧，水流湍急，不知疲倦地奔涌而下。

        祝晴柔蹲下来洗了手，忍不住捧起来喝了一口，顿时心生欢喜：“甜的！”

        陶意笑道：“喜欢就多喝几口，纯天然无污染。”

        祝晴柔反手擦去水滴：“还是算啦，万一被我污染就不好了，人是最大的污染源。”

        陶意伸手拉她站起身。

        “这条山泉会流到哪里？”

        “山下那条贡献了省界线的大河。”

        祝晴柔突发奇想：“如果没有桥，他们可以划船往来吗？”

        陶意摇头：“不可以。水势更急，怪石奇多，没有渡船条件。”见她想要插话，又及时打上补丁，“比你在景区玩过的漂流危险十倍。”

        好吧，是她缺乏野外经验。祝晴柔想起怒江上的溜索，即便只有怒江一半危险，她也不敢轻易尝试。

        “那河又会流向哪里呢？”

        “长江。”

        “啊，这题我会！”祝晴柔竖起右手食指，抢先几步在他前面倒步走，“长江会流向大海，终归大海作波涛。”

        陶意轻轻笑着，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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