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核桃

林涵依稀记得，小时候跟着父亲在泥地里打滚的时光。

        那时候，父亲问她将来想干什么，她拍着身上的泥土信誓旦旦地说：“我想要读好多好多书，然后再写好多好多书，当一名作家。”

        父亲在一旁给林涵加油打气，说有梦想的小孩将来都会大有出息的。后来又省了好久的钱买了一本《狼王梦》，当作生日礼物送给了林涵。

        收到礼物的当天，林涵像一只受惊的麋鹿，蹦蹦跳跳了半天，而后围在父亲身边欢呼雀跃。

        那本书，林涵小心珍藏了好久。

        父亲爽朗的笑声仿佛还在昨天听过。

        遗憾的是：一切美好的回忆，都在那个蝉鸣蛙啼的盛夏里戛然而止了。

        八年前，那是一个风和日丽的下午。父亲不知从哪弄来了好多核桃种子，然后特别开心地绕着房屋周围种了大半圈。

        林涵跟在父亲屁股后面，看着他松土、浇水、施肥、除草。

        可惜，后来父亲再也没有回来，很多核桃苗也没有熬过那个炎热的酷暑。最后，只留下门前一左一右两棵核桃树，像守护神一样守护着这个家。

        所以，林涵一直觉得，父亲从未真正离开，他只是换了一种方式陪伴在自己身边。

        小时候的好多记忆在林涵的脑子里几乎消失殆尽了。唯独那个夏天，那个热的不像话的夏天，好多事情回想起来，仍觉记忆犹新。

        她清楚地记得那是2008年，因为那一年有地方发生了大地震，打开电视全是关于救援的新闻。

        虽然离震源很远，但秦县的人民也真真实实感受到了比较强烈的晃动。大家不敢松懈，安全起见，晚上都睡在帐篷里。

        就是在那一年，林涵还未从躲避余震的惊恐中反应过来的时候，噩耗就传来了。

        那天课间，林涵像往常一样和小伙伴们踢着毽子。

        忽然，同村的一个大哥哥出现在她的面前：“赶紧跟我走，你们家里出事啦！”说完，不由分说拽起林涵的胳膊就要走。

        那个时候林涵还不知道“出事了”是什么意思，她总觉得家里有再大的事情都应该会有爸爸妈妈处理，不明白这个大哥哥为什么要来学校找自己。

        虽然疑惑，但看着对方急切的眼神，林涵一时间没法拒绝。

        电石火花间，林涵挣脱了对方的手，淡定自若地说：“还没放学呢，这会离校是要跟班主任请假的。”

        旁边的大哥哥愣了愣：“那你带我去找你们班主任。”

        到了老师办公室，大哥哥就和班主任窸窸窣窣说了好多话，她看到老师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好几次。

        林涵有点意识到应该是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发生了，站在那不知所措。

        两人的目光忽然齐刷刷扫过呆若木鸡的林涵，脸上透漏出难以捉摸的神情。

        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看到大人们奇怪的举动，林涵突然觉得很慌张。

        能发生什么事儿呢？林涵能想到的无非是身体柔弱的母亲是不是又生病了？家里养的鸡是不是又被野猫咬死了？果园里的蔬菜是不是又被松鼠偷了几颗？

        她忽然想起来前段时间地震的时候，卧室墙壁上裂开了一条缝。林涵的心揪了起来：不会是房子塌了吧，那今天晚上又要住帐篷了吗？

        但无论哪种情况，这些事情好像都还轮不到自己操心，父亲会处理好一切的。

        林涵的思绪很快被打断，两人谈话已结束，大哥哥带着她走出了班主任的办公室……

        后来怎么回的家，林涵已经忘了。她只记得再看到父亲的时候，他已经躺在一块冰冷的木板上一动不动，穿戴整齐，脸上还盖着一块方形白布。

        她想拿开白布，看一看父亲的面容，却被人阻止了。

        那种死气沉沉的压抑感深深烙在了林涵的记忆里。后来，她就特别怕见到动物的尸体，她讨厌那种没有生气的东西。

        记得有一次，林涵在回家途中看到小路中间有条被压扁的小青蛇，她便不敢过去了。

        蛇是一种极富恐怖色彩的爬行动物。

        灵活柔软的身躯可以弯曲成各种骇人的姿态。

        平平无奇的头颅下存在着最为惊世骇俗的容颜：一双大而黑暗的眼睛微微突出，似乎能洞察周遭的一切生物的动向；快开到眼角的嘴巴大的惊人，似乎能吞噬世间万物，一个不注意，还可能喷射令人闻风丧胆的毒液；锋利无比的牙齿似乎在等待猎物的试炼……

        但死后身体还被农用车碾压过的小蛇，似乎不存在任何的危险。

        尽管很清楚这一点，但眼前的景象恍惚间与见到父亲的最后一面迷离交叠：同样的毫无生气，同样的冰冷僵直。

        一瞬间，林涵脑子里冒出的第一个念头竟然是——逃避！

        路很窄，约摸两米宽，一边是三米多高的田地，一边是数十米深的悬崖，根本绕不了路。无奈，她只能原路返回，绕向更宽、但是路程更远的大路回家。

        后来，有好长一段时间，她都惧怕独自走那条小路。

        奈何当时的语文老师热衷于“全文背诵”，班里的大部分同学都被折磨得痛不欲生，晚放已经属于是家常便饭。

        林涵这孩子从小就聪明，况且小学生的记忆力总是惊人的，背课文对她来说小菜一碟。所以那段时间，她自己一个人上下学时几乎每天都在绕远路。

        直到有一天，她跟同学再三确认那条蛇的尸体已经不见的时候，才胆战心惊地跟着人家回到了那条熟悉的小路。

        父亲下葬那天，母亲哭得几度晕厥，几个人在旁拉着她，说千万不能让眼泪掉在棺材上。

        爷爷奶奶、还有同行的七大姑八大姨的哭声此起彼伏，浓烈的悲伤气氛瞬间袭来，林涵双膝一软跪了下来，眼泪撒了一地。

        林涵记得，那个时候并不是因为特别难过才哭，而是因为周遭亲人的悲伤而哭。因为那个时候，她还并不明白死亡意味着什么。

        她觉得，父亲只是太累了，休息好了就会起来继续陪她玩，就像以前的几千个日夜里，大家一起睡觉起床那样。

        许多年以后，这种失去至亲的绝望与苦痛，林涵才慢慢有所体会。

        比如看着别的同学被父亲骑着摩托车或者开着小轿车来回接送的时候；比如高考之后，填报志愿却没人能给自己提意见的时候；比如父亲节那天，其他人高高兴兴谈论，要给自己父亲买什么礼物的时候……

        有人说：“时间是治愈一切伤痛的良药。”

        但林涵明白，有些苦痛，随着时间的迁移，只会愈加历久弥新。

        但幸运的是，她一路上遇到了好多贵人相助——国家、政府、老师、还有朋友。不管是钱财上，还是生活中。

        如果没有那些人，林涵恐怕早已陷入深渊泥沼中无法自拔。

        那天响了很久的鞭炮。她听村里的人说，今天是孙悟空的生日，隔壁村正唱戏呢。她想，孙悟空那么厉害，他应该会把父亲带回来的。

        可是那天，她在墓地前守了很久。听着戏场里喧嚣的人声和乐声，看着路上来往的人流和车流，祈盼着奇迹的出现。

        但一直等到戏曲散场、人迹消失、车流无影，她的父亲始终都没有站起来出现在她面前。

        “你怎么了？”看到林涵望着核桃树发呆，韩逸关切地问。

        林涵这才回过神来，揉着眼睛说：“哦，没事儿，眼睛里进沙子了。”

        “眼睛里进沙子了，来我给你吹吹。”

        还没等林涵拒绝，韩逸就已经搭上了她的肩膀，微微低下了头。

        林涵惊奇地仰头看向韩逸，对方顺势将手抵在她的眼角。

        来不及反应，林涵只觉一阵阵凉风习习。

        空气仿佛静止了一般，林涵盯着眼前这双如画般的眉目，突然就出了神。那双眼睛，仿佛装着星辰大海，闪着熠熠光辉。

        一股微风正合时宜地缓缓吹来，林涵鬓边的几缕碎发随风飘舞，脚边的落叶也迎着风沙沙作响。

        太阳早已偷偷从正上方偏移，慢悠悠撒着柔和的光芒。

        光线打在两人身上，远处看，倒有几分和谐温馨的既视感。

        林涵脸上不自觉泛起了层层红晕，这应该不是太阳的功劳。

        意识到两人之间的气氛稍显暧昧，林涵快速眨了眨眼睛，挣开束缚低头后退了几步。

        为了缓解尴尬，韩逸抬起悬空的手，低头摸向自己的后脖颈。

        “好……好些……了吗？”

        “嗯……”林涵轻轻点着头，“我没事儿。”

        “你喜欢核桃树？”

        林涵眼皮稍动，什么都没说，只是伸手接住了一片枯黄的落叶。

        落叶在风雨摧残中早已失去精致的纹理，干巴巴的躯体让人看着惋惜。随手一捏便是残肢一片，微风一吹便是支离破碎。

        她曾经青春年华，她曾经以梦为马……

        良久，韩逸率先打破了沉默。

        “咱们继续往前走吧，前面就是图书馆了。”韩逸脸上洋溢着快乐的笑容，“那可是咱们校区最奢华、最舒服的地儿。座椅都是有靠垫的，走廊还有沙发，能睡觉呢。热水、无线网络应有尽有。”

        看林涵不说话，韩逸接着说：“你可以去里面学习，也可以借书看。”

        “嗯，我知道了。”林涵打了个哈欠，“我有点累了，先回去休息了。”

        “行……那你能加下我□□吗？”韩逸小心翼翼地看着她。

        林涵瞅了一眼韩逸，从口袋里掏出了手机。

        “昂……我扫你吧！”韩逸赶紧也掏出了手机。

        “手机好像没电了。”林涵盯着黑漆漆的屏幕说。

        “没电了？！”韩逸睁大了眼睛，“这……也没关系，要不……你说一下你的□□号，我加你，你回去同意一下就行。”

        “我这号申请没多久，还没记住。”

        “那电话号码呢？”

        “没绑定。”

        韩逸脸上的笑容消失了一大半，试探着问：“那你……记一下我的□□号？”

        “我记性可没那么好。”林涵哑然失笑，“下次吧，我先回去了。”

        “我……”

        还没等韩逸说完话，林涵就大步流星回了寝室。

        再一次看着林涵远去的背影，韩逸觉得有点落寞。两人初识的短短一天内，他已经被这个女生拒绝过两次了。

        “咱们，来日方长！”他浅笑着摸了摸下巴，轻哼了一声，径直走出了校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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