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细长的嫩芽上糊满了浓稠的血，再加上东方长夜的注意力都到了林棠不正常的体温上，所以嫩芽暂时没有被发现。
　　可嫩芽扭动了一会儿，突然凑近东方长夜，不怕死地试图偷袭他。
　　东方长夜若有所感，停下来低头查看，嫩芽此时迅速地藏进林棠的身体里。东方长夜没有发现异常，又继续赶路。
　　此时，林棠沉入了梦境里。
　　“幺儿——走慢点——莫摔了——”
　　下面传来奶奶哑而长的呼唤。
　　林棠停住了，她觉得似乎有哪里不对劲，她的思绪飘了很远，又被熟悉的声音拉了回来。
　　隔着郁郁葱葱的树影，看着奶奶慢悠悠又急匆匆地往上爬。
　　她的腿没有奶奶那么长，但是她反而走得比奶奶快。林棠扶着旁边的树，山里面到处都有的树，奶奶也扶着旁边的树，上里面到处都有的树。
　　林棠突然想到了一个问题。奶奶扶着树，我也扶着树，可是奶奶比我高，比我大，也比我重啊！奶奶要是把树给扯断摔下去了，我就没有奶奶了！
　　泥地湿滑，林棠刷地一下就滑到了奶奶那儿，双手抱住一棵树，腿一荡儿，就站稳了。
　　她定睛一看，嘿！奶奶那个不争气的，居然双手放开树来接我！我要是真扑进去了，我们祖孙俩儿不就一起滚下去了！
　　林棠能忍？她马上就开始批评奶奶：“婆婆！你傻啊！囊个两个手都放？两个手都放不就要摔了嘛！快扶好！”
　　奶奶却沉默了，只喘着气儿。
　　看奶奶沉默，林棠批评地更来劲儿了，小嘴叭叭个不停。
　　一边批评，一边试图绕过奶奶，走她后面。
　　奶奶又笨又重，容易摔跤，我走在奶奶的后面，等奶奶摔下来，我就可以接住奶奶了！
　　这个时候，我突然听见“咔嚓”一声。
　　林棠直觉不好，转身就往上跑，主要是也不能往下跑，猪草还没打呢！
　　“啊——”
　　一个松树枝抽到了我屁股上，林棠惨叫一声，一溜烟地往上跑。她瞧见旁边一只枯瘦的手想要抓她，马上滑不溜手地躲开。
　　林棠边跑边竖起耳朵，两秒后，后面果然传来一道怒吼。
　　“看老子不把你的屁股打烂！给老子停下！”
　　林棠回头往下望，奶奶怒气冲冲、慢慢悠悠又骂骂咧咧地往上跑。不知怎的，明明她才是那个好心又被打的，我反而心软了。
　　林棠等在原地，等奶奶快要抓住我了，我就往上窜。然后窜一会儿又停下，等奶奶又伸出手快要抓住我了，她又往上窜。
　　由此反复，但是奶奶反而更生气了，在原地气喘吁吁的，林棠也不知道她为啥子生气，我已经等她了呀！难不成真的要被她抓住，那我不就屁股开花了嘛！
　　奶奶真是的，老是莫名其妙就生气，莫名其妙就打我。
　　又往上窜了一次，林棠突然觉得不对劲，窜到一半回头看了一眼。就这一眼，我就看到奶奶气急败坏地往地上一坐，然后就开始抹眼泪。
　　“真是糟了孽哦！”奶奶一拍大腿，“你妈囊个生了你勒个祸害哟！”
　　林棠一看到奶奶的眼泪就开始慌了。她滋溜滋溜地滑下去，也顾不上泥水，赶紧抱住了奶奶。
　　“囊个诶？婆婆囊个哭了嘞？”
　　奶奶一边抹眼泪，一边啪啪地拍我的背和屁股。
　　“幺儿，你勒个坏幺儿！”
　　“你莫得嘞，让我勒个做婆婆滴囊个办哝！”（你要是死了，让我这个当奶奶的怎么独活啊！）
　　奶奶力气大，拍得林棠很痛，但我没有跑，反而焦急地往奶奶身上蹭来蹭去。
　　“莫哭，莫哭，婆婆莫哭。”
　　……
　　奶奶最后被林棠安慰好了。她有点郁闷，早知道一开始就不跑了，反正也是要挨打的，还要惹了一身泪。
　　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不喜欢看眼泪，她一看到眼泪就心慌，尤其是奶奶的眼泪，心慌得厉害。
　　打完猪草，林棠就想背着猪草下山，可是奶奶不让。
　　奶奶不让她拿刀也不让她背猪草，她也不知道自己来这一趟有什么意义，她就问奶奶：“婆婆，你啥子都不让我干，我来勒滴有啥子意义嘛！”
　　奶奶瞪了林棠一眼：“那我囊个放心你一个人在家里头！一个五岁的娃儿，莫给别个拐跑了！”
　　林棠小萝卜头撇了撇嘴，心里有些不服气。等到下山了，就硬是把猪草背篓从奶奶那里给磨过来，自己背上了。
　　以前猪草不好找，现在猪草好找的很，哪里都是。现在没几个人养猪了，家里过年杀猪，奶奶都舍不得卖，说是要留着自家人吃。
　　奶奶喂完猪了，就抱着林棠说话。她把林棠抱在膝盖上，林棠则侧坐着用手抚**奶的脖子。
　　奶奶就骂她：“你是跟哪个学的坏习惯？囊个四岁了还摸脖子！”
　　她也不知道，她就是想摸。
　　嘿！别人她还不摸嘞！
　　林棠没有说话，奶奶也不需要我说话，她只是想找个人说话解闷儿。
　　除了喜欢摸脖子，林棠简直是一个最好的听众了，没有哪个小朋友有我这个定力。我可以在我奶奶旁边听她说一个下午！
　　哪怕她是在说胡话。
　　奶奶絮絮叨叨地说起来：“你爸爸说他要接你去城里嘞！他在城里赚了好多钱诶，他说要接你去城里享福，到时候我也要去，老爷子就留在家里照看房子……”
　　林棠不以为意，奶奶常常这么说，但是他们从来没有来过。据说爸爸妈妈每到过年就会回来，可是我对我以前的事没什么印象，也记不得爸妈。
　　如果真的要去城里了，她也不想去，她想跟爷爷奶奶在一起，有他们的地方才是我的家。
　　奶奶又换了个话题：“你两岁大的时候，有个张叔叔，记得不？”
　　“婆婆，不记得嘞！”她对张叔叔的脸没什么印象，但是她还模模糊糊地记得他当时老是给她抓糖吃！
　　好久没吃糖了，她好想吃一颗。林棠舔了舔嘴。
　　“当时下大雨，唉，造孽哟！那雨下了一个星期，那么多稻子全烂在地里了！当时村里闹饥荒啊！你还小哦，乖的紧。两岁的娃儿，饿了两天，饿得去抠篱笆上的鸡屎吃，就是不哭。”
　　“幺儿，囊个会有你那么乖的幺儿。”奶奶低下头，用她的脸使劲蹭林棠的脸。
　　林棠看到了奶奶眼里的泪花，她有些无奈，张开手抱住奶奶的头：“婆婆，婆婆，幺儿喜欢婆婆！”
　　“你那个张叔叔啊，是咱们村大队里的，当时他们三个干部，去给咱们村领粮。三个人出去，两个人回来，你张叔叔啊，走兵洞那段路的时候，摔到长江里去啦！”
　　林棠知道兵洞那段路，去镇子里就要经过那里。那里是悬崖，路就在悬崖上，只有三只脚那么宽，悬崖直上直下的，底下的涛涛江水让人头晕目眩。
　　姑爷曾经指着对面山体上的洞说：“那座山已经被挖空了，以前是藏兵洞。现在这条悬崖上的路就是当时打仗凿出来的运兵道。”
　　什么人居然可以在悬崖上开道？她想，那兵一定是像关公那样的神明。
　　她已经不记得张叔叔了……她真的不记得了。可是眼泪却止不住地流。
　　林棠感觉自己好难过，可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难过。
　　“我们当时觉得你和你张叔叔亲，就打算过两年，等你忘记了他再说这件事。没想到你这孩子重感情嘞！”
　　奶奶的大手往林棠脸上一盖，随便揉了两下，想擦掉她脸上的眼泪和鼻涕，结果却反而搞得满脸都是。
　　奶奶眼神儿不太好，但是她的眼睛很亮，她用闪着光的眼睛看着我：“想来感情就是勒样滴，不记得嘞，还是有滴。”
　　林棠坐在奶奶的腿上，细细的腿儿一荡一荡。
　　秋日的暖阳慢慢落下，林棠沉浸在美好的梦境里，不愿醒来。
　　有家人在的地方就是她的家，而那个残酷的现实里……没有爷爷奶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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