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Chapter14

“你小子怎么刚刚就跳出来了——”

        “快点拼吧。”杰克从一堆残尸中选出两根断指，放在一起，和剩下的指头们刚好组合成一个手掌。而这时候，手掌仍然在不安分地动弹着，看起来非常恐怖。

        但杰克已经习惯了。

        他对面抱怨的人也只是碎碎念：“这谁拼得出来啊，万一拼错的话，别人的脑袋接到了自己的身体上，谁受得了呢！”

        杰克没吭声。

        这个人是他之后，第二个站出来，主动要帮忙拼接身体的人。他的眼神比杰克准，又快又好地拼好了三个人，就连疯子安娜的手臂，都是他从碎尸堆里翻找出来的。安娜看了两人一眼，没有说谢谢，只是又冷冷清清地宛如幽魂般——或者说，她早就已经是个幽魂——地飘走了。

        地狱没有太阳，只有一轮冥月。

        冥月升起时是白天，落下时是黑夜。

        经过了一天一夜的勤奋干活，杰克和他的小伙伴们努力拼好了十七个人出来。当然，这种拼凑不是完整度，有些缺了手脚，有些缺了内脏，但对于已经久受分尸折磨的亡魂而言，这已经是等待许久的拯救，他们眼眶红红地感谢了所有人，同样加入了队伍。

        干活中，闲聊不可避免地发生了。

        对面那个人仍然在絮絮叨叨地乱骂，这似乎是他的解压方式。偶尔会有人吐槽他两句，他也不介意。

        就在这时，有人突然问：“那些天使不会无缘无故地帮我们吧？”

        原本的议论声消失了。

        每个人都屏住呼吸，立起耳朵，偷听这里的谈话。事关所有人接下来的命运，没有人会不关心。

        “……”

        “……”

        过了好一会儿，还是没人说话。

        就在这时，杰克感觉到自己被推了一下，他一下子就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而那个刚刚提问的人问他说：“你离那些天使们最近，你怎么觉得？”

        杰克下意识地看了一眼飘飞在天空上的堕天使，他们飞得很高，远远看去，就像是悬停在血色天空里的乌鸦：“我……”

        他莫名其妙地觉得很心虚。

        “天使，是好人吧？”

        所有人又继续沉默地干活，过了好一会儿，才有人满怀希望，同时又带着畏惧希望被打破的恐惧说：“我看未必，这些神灵啊恶魔啊……全都一个样。”

        “还是不一样的。”杰克忍不住维护。

        “胡狼神要吃心脏，引渡人要钱，守桥人要血，而就算能到达那些神灵们的彼岸，像我们这些不虔诚的伪信徒，也是要被吃掉的——”

        “对，在神灵眼中，我们都是蝼蚁。”

        “谁会在乎我们呢？”

        杰克想反驳，但和这些以无数事实为依据的“经验”相比，他的反驳只不过是建立在一厢情愿的乐观上，根本无法撼动，甚至，就连杰克自己都已经开始动摇了。

        是啊。

        他一直在地狱受苦受难。

        而天使们可曾如那些经书所言，于苦难中拯救他，带他来到极乐的天堂吗？

        杰克也不清楚，他到底是想说服其他人，还是想说服自己：“可是，他们在帮我们治愈伤口啊——”

        他想说，这些天使们是不一样的。

        “没什么差别。”一个非常好听的声音进入了对话。

        杰克抬起头，惊讶地发现，刚刚那位说话人竟然是大名鼎鼎的疯子安娜，她刚刚被接上的半根手臂露在空气中，白皙而匀称，五根手指头都比别人更纤长，指甲盖圆润如粉珍珠，泛着莹润的光。

        她看起来像一位贵族少女。

        ——可能是公主，或者公爵的女儿。

        平时，疯子安娜虽然和他们一同活动，那也只是一条游鱼汇入了鱼群里，她和所有人都保持着距离，不和人搭话，也从来不接受其他人的搭话。杰克知道有些人想和安娜发生点超越友谊的关系，但很快，那些人都消失了，安娜也不关心他们都去了哪儿。

        安娜是个边缘人。

        杰克还是第一次和她搭上话，其他人也就算了，凭什么是这个安娜来反驳他：“我觉得，天使是不一样的。”

        “你搞错了，天使很讨厌人类的。你可听说过一句话，叫做——火之子焉可拜土之子？”

        “这是什么？”

        “上帝造人之后，曾经让天使们跪拜人类之祖亚当，而当时的一位天使长阿撒兹勒断然拒绝了跪拜，说出了这样一番话，因而受到了上帝的惩罚。”安娜慢慢地叙述，不知道是不是杰克的错觉，她的脸上明明带着笑，却泛出了一丝冥月般的寒意，“所以，天使们都很讨厌人类，人类明明弱小，无能，还背负着偷食智慧果的原罪——偏偏远比天使更受到上帝的偏爱，天使只不过是神的奴仆，而人类却是神之长子。”

        杰克无言以对，他其实觉得有点搞笑。

        哪有他们这样的神之长子？

        安娜继续说：“然后，你注意到那群天使们的翅膀了吗？”

        “怎么了？”

        “是黑色的。”

        而在传说中，天使的翅膀应当比雪更白，是世界上最纯净的颜色。

        “侍奉神的天使，翅膀都应当是白色的，而只有背弃了神灵的堕天使，才会有那样漆黑的颜色。而这样的堕天使，实际和恶魔无异。”

        杰克其实想问，你怎么知道的？

        但他张了张口，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是的，杰克已经相信了安娜的话。在这个世界上，知识是有阶级的。贵族们往往更能接近神灵，了解到更多隐秘的知识。

        杰克能感觉到，安娜没有说谎。

        她何必说谎呢——！

        安娜所做的，也只不过是打破了杰克那些自欺欺人的妄想而已。有一句话说得好，如果你认为事情不至于糟糕到头，那么，就代表厄运还未真正的结束。因为人们总一厢情愿地相信好的未来，而刻意忽视灾难的可能——哪怕后者的概率往往比前者更多。

        可他有的选吗？

        没有。

        ……

        ……

        “时间到了，准备出发吧。”

        没有人敢询问堕天使们，他们要去哪里。这群刚刚把自己收拾得像点干尸模样的亡魂们，沿着堕天使们指引的路线，缓慢地挪动起来。

        流浪，流浪。

        不知何时是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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