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七章 夏琰的回忆

那应该是白玥来到北国的第一年。

    往常他母后召白玥进宫，虽然时有怠慢，更有迟个半柱香的情景发生，但白玥不会违抗他母后的命令而不进宫。

    有段时日，白玥不知何故，三番两次忤逆她母后进宫召见的旨意。

    他深知，他母后人前不显喜怒，人后却为此蓄了很大的怒气。

    照此下去，白玥不来请罪，他母后也会寻个时机降罪于她。

    他放心不下，又找了个月黑风高的夜晚，悄悄翻墙潜入他皇叔的府邸。

    “迎接”他的，还是上次那个夏江。

    “殿下又来找嫂子？”夏江的表情，恭敬中还掺杂了一丝不悦。

    藏得很好，但他从小便善于察言观色，洞察人心。

    “嗯，劳烦夏统领知会一声。”

    夏江也是护主心切，白玥毕竟是皇叔的女人，他几次不请自来，又不走正门，难免令夏江起疑。

    所以，他也不同夏江计较，仍是以礼相待。

    不一会儿，白玥便出来了。

    只是，她似乎睡眼惺忪，神色疲惫，下眼睑好大两个黑眼圈。

    “小屁孩儿，你怎么来了？”

    见到他，她精神勉强振作了些。

    “母后几次三番下令召你进宫，你都拒绝。看来，你这女人胆子是越发猖狂了。”

    他以为她出了什么事，或者生了什么病，抵不过担忧冒险前来。

    此刻见到她安然无虞，便免不了几句奚落。

    “哎呀，那女人有事无事便拿我消遣，哪次不是对我冷嘲热讽？换作其他时候便罢了，这些日子却是不行，姐姐我有要事在身，没空陪她折腾。”

    她伸了个大大的懒腰，同时嘴巴大张，打了个哈欠。

    真是一点女子该有的仪态都无，毫无形象可言。

    嫌弃归嫌弃，他还是关心起她，“你有何要事缠身？是否需要小王协助？”

    他以为她遇到什么困难，或者皇叔又将什么棘手的事务交由她处理。

    她从未提起过皇叔让她处理什么事情，他知道，完全是因为他也是皇家人。

    白玥有些时候的所作所为，他私下追踪，再细细探究一番，便能分辨出一二。

    “其实也不是什么要事，只是，这件事情对我来说，很重要。”

    她走到一颗大树下，席地而坐，背靠树干，头微微倾斜。

    他跟着她，也学她靠坐在大树下，却留了分寸，与她稍稍隔开些距离。

    “我有个从小玩到大的朋友，再过几天就是他的生辰了。我与他分别之前，跟他约定好，以后每年他生辰，我都会去到他身边，陪他一起庆祝。可惜，第一年我便要失约。”

    她似乎很失落，眉眼垂得很低，一双手紧紧环绕着两腿，身体蜷缩。

    “是因为母后吗？”

    除了这个，他想不到别的。

    她摇了摇头，并未开口解释更多。

    他看出来，此事是她心中的伤痛。她既然不想提，他便不会去揭她的伤疤。

    “那你打算作何弥补？”

    她既说了这件事情很重要，又无法赴约，便一定会做些别的代替。

    “我朋友喜欢研制毒药，之前他跟我提过他想用一种花来研制出一种新的毒药。所以，我就想着，帮他把这种毒研制出来。”

    “是哪种花？你是否顺利找到？”

    既然是用来制毒的花，想必不好找。这皇城，怎么可能允许有人随意栽种此种有害的植物。

    所以，她必是去了很远的地方，花了许多时间精力。

    想来，她这些日子没能进宫见母后，是因为她根本不在王府，甚至，不在皇城。

    “姐姐我这么有能耐的人，找到两株花自然不在话下。”

    她神色颇为得意，眉眼弯弯，笑得真是好看。

    “不知你是否听说过，有一种花，传说中生长在黄泉路上，开满忘川河的彼岸，因此得名彼岸花。”

    她神秘兮兮的样子，应该是想吓唬他。

    他才不上当，揶揄起她，“既然此花开在黄泉路上，那你岂不是去鬼门关走了一遭？那现在在小王面前的，是人是鬼？”

    “你猜。”

    她冲他眨眼。

    “小王不猜。”他白了她一眼，“小王明儿个去请个道士来皇叔府上捉鬼。”

    “没劲。”她伸手在脑袋边上挥了挥，“你是个没有童年的小屁孩儿。”

    “让你失望了，小王从小便不怕这些牛鬼蛇神的故事。所以，你还是说正事吧。”

    他心下觉得她未免离谱，他都这么大个人儿了，她还妄图用这些瞎编的故事来搪塞他。

    不想，她却十分认真，“我没骗你，此花名字就叫彼岸花，也确实有这么一个传说。”

    “那这花现实中生长在哪里？”

    问题一出口，他才反应过来，这花连他都没听说过，十有八九不是生长在北国的花。

    所以，前些日子，她出了北国？

    难怪，她只道出此花的传说，却避而不谈此花在现实中的信息。

    知道她不会回答他方才所提的问题，他便转而抛出另一个问题，“为什么是两株？”

    她原本回避着他的眼神，闻言不禁与他对视了一眼，似乎这个问题让她很是意外。

    她低下头，拨弄着地上的几株小草，良久，才回他。

    “彼岸花有两种，一种花瓣为白色，叫曼陀罗华，另一种花瓣为红色，叫曼珠沙华。我想把两种花凑齐了，研制成相似却又不完全相同的两种毒药。”

    “凑齐？难道，这两株不同颜色的花，并不是生长在一个地方？”

    他心细如发，她话语中的纰漏，一下子叫他捉住。

    她又歪头瞧了他一眼，忍不住抱怨，“你个小屁孩儿，能不能有个你这年纪该有的样子？一个小孩子，一句话听出这么多问题，真是难为你了。”

    “你不是也没有你这个年纪该有的样子？一个成年人，一句话漏出这么多问题，小王要装作听不出，才是难为小王。”

    他怼她也是毫不留情。

    这么粗心大意，也不知道他的皇叔那么严谨的一个人，平时是怎么能容忍得了她的。

    “你。”

    你不出个所以然来，她赌气般别过头，不再理他。

    “开个玩笑，别当真。”他用胳膊肘碰了碰她，“所以呢，这两株花分别生长在哪里？”

    原本不打算在这个问题上继续纠缠，但她言语中无意识透露出的信息，又着实令他好奇。

    她转过头瞪了他一眼，“一株生长在南国。”

    “原来是你的故乡。那另一株呢？”

    “不告诉你。”她傲娇地“哼”了一声，真的不再开口。

    他的内心却由衷震撼了一下，她说的是南国，而不是南国的某个地域。那便说明，另一株，生长在别国？

    她为了那个朋友的生辰，短短时日内，跑了两个国家？

    “诶，你的这个朋友，莫不是个男子？那与皇叔相比，孰轻孰重？”

    他忽然就来了兴致，给她挖坑。

    “小屁孩儿，别想坑姐姐我。一个是爱情，一个是友情，没有可比性。”

    她抬起下巴，冷眼瞅他，满脸写着“姐姐我鄙视你”。

    “别怪小王没提醒你，皇叔若是知道你对其他男子的事情如此上心，怕是不会高兴。”

    他也斜着眼瞅她，下巴抬得比她还高。

    “切，我也没有厚此薄彼，我给阿慕也留了一份。况且，我的朋友，阿慕也认识，对我俩的关系也一清二楚。”

    她还真是个缺心眼的女子，他这样想着，也没再反驳她。

    人性，是很难揣测的。

    就算像他皇叔这样成熟稳重的人，涉及到感情，也难免会小心眼。

    无关其他，只是作为人的占有欲作祟罢了。

    “你的这位朋友叫什么，倘若以后有机会，也介绍小王认识一下。”

    “没机会了，不出意外，我此生都无法再见到他，又如何能引荐给你。”

    也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她说这话时，眼底的情绪错综复杂，他来不及细看，她便闭了眼。

    再睁眼时，她眼底的情绪已经不再。

    “为何？”

    她没回答，仰着头安静地望着夜空。

    “你看，月光皎洁，月色好美。”

    他循着她的目光仰头望去，不知是感慨还是宽慰，“玥，月，只要有月亮的夜晚，你的朋友便会想起你。月常在抬头间，玥长在人心尖。”

    “谢谢。”

    他沉吟了一瞬，还是问了她一个问题。

    “喂，你是不是后悔了？”

    “后悔什么？”

    她仍旧仰着头赏月，没怎么注意他。

    “你是不是后悔追随了皇叔？”

    她这才回过头来看他，“哪里的话？”

    将拱起的双腿收回来，盘腿坐直后，她直视着他，认真严肃。

    “小屁孩儿，你听着，我白玥从来不为自己的选择后悔。人生这条路，时不时便会出现高速，是不能掉头的，懂吗？”

    “意思小王懂，但是高速是什么？”

    他怎么觉得皇叔的女人奇奇怪怪，不似寻常人？

    “你可以理解为没有回头路的那种路。”

    有点拗口，但他能理解。

    “既如此，以后你便昂首阔步，大胆往前吧。以后，小王跟皇叔都会罩着你，会成为你最坚强的后盾。”

    方才还有些信息，他听出来了，但没有戳破。

    她应该无法再回到她成长的地方了，他没听到缘由，所以无法推测她身上究竟发生过何事。

    她选择了待在皇叔身边，便是准备好了与皇叔此生共白头。

    他想，等来日她出嫁时，他会替她筹备好嫁妆，依照北国的习俗，该有的一样都不会缺，必要让她风风光光地进王府。

    以后，她万一在王府跟皇叔吵架受了委屈，他也会是替她主持公道的人，亦是她的避风港。

    他想了很多很多，那晚，或许月色太过温柔，让他以为，日后的岁月，都会像那晚一样，平静美好。

    以至于，后来波涛汹涌，乌云密布，乃至电闪雷鸣，暴雨倾盆时，他都来不及准备，所有的一切便在顷刻间被颠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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