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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一章 思潮


放下包袱,骑在驴子上仿佛整个人都轻松了几分的孙钰便赶去上值了。

        只是大约半时辰的光景,陈文的补觉计划就被突然来访的胡二给彻底打断了。

        “陈先生,王经略有请。”

        看着胡二那堆积着笑容的脸,陈文的起床气一下子就没了释放的通道。知会过孙铭,若是吴登科上午来听《左传》,就叫他下午带着那些乡党一起来找陈文。在此之后,陈文便和胡二一起前往大兰山老营。

        进了中军大厅,陈文行礼如仪。而后王翊挥退了闲杂人等,只留下他和王江,便开口说道:“辅仁这些时日过得还好?”

        陈文拱手一礼。“多谢经略挂怀,孙司库一家待在下极好。”

        “孙司库一向慎言慎行,倒是对辅仁却称得上推崇备至。”

        陈文知道,王翊所说的乃是孙钰举荐的他的前事。“孙司库谬赞了,在下不敢当。”

        看着陈文的表情,王翊很清楚这显然只是陈文的谦辞,继而他说道:“本官和王副宪商议良久,今有一要事准备托付于辅仁,不知辅仁可否为我二人分忧?”

        “王经略但说无妨,在下自当尽力而为。”

        王翊顿了顿,说道:“监国殿下准备再次派遣冯侍郎作为使臣,前往日本借兵助战。辅仁博闻强识,口才更是了得,本官打算向监国殿下举荐辅仁为鸿胪寺寺丞,充任副使,与冯侍郎同行。”

        赴日乞师?

        这段历史陈文倒是很清楚。从1645年的弘光元年到1659年的永历十三年之间,浙江抗清集团先后八次以个人或是鲁监国朝廷的名义赴日乞师,其中前四次是由周鹤芝主导的,因为其人与日本萨摩藩主有旧;最后一次则是朱之瑜的个人行为。

        而剩下的三次,便是冯京第在长崎“哭秦廷”的第五次、冯京第和黄宗羲同行再赴长崎的第六次和鲁监国被日本和尚诈骗的第七次。

        陈文想了想,按照史书的记载,现在到舟山之战爆发前,好像鲁监国行朝都没有再赴日乞师过啊!

        是黄宗羲写漏了?

        还是我这只小蝴蝶翅膀子扇得劲儿有点过大了?

        不过,这些都不重要。

        陈文记得,关于赴日乞师,其实当时的浙江抗清人士并不是铁板一块,甚至包括兵部尚书余煌和肃虏伯黄斌卿都对此表示反对。其中黄斌卿是害怕支持此议的周鹤芝借助日本萨摩藩的势力对他不利,等周鹤芝不再主导之后,他便派了他的弟弟跟着冯京第去日本;而余煌则认为此举是引狼入室。

        相对的,赞同的一方则包括首辅张肯堂、侍郎冯京第、御史黄宗羲和平夷侯周鹤芝等人。

        其中冯京第为反驳余煌,提出了吴三桂借清兵导致眼下满清占据中国十之八九的局面,而此刻借兵日本则是因为无地可失,能击败清军就是赚了的奇葩论调。另外对于日军军纪问题,冯京第则表示嘉靖朝作乱的倭寇都是些海盗和浪人,他要借的都是日本正规军,所以不可同日而语。

        在书上看到这段历史之后,陈文毫不犹豫的就把冯京第划进了东林党棍的集合之中。所以,当王升提出要陈文随他见冯京第时,他的第一个反应就是找机会逃跑,因为他实在没兴趣和这种人讲理,哪怕他是那种能够做到临危一死报君王的忠臣。

        而作为一个现代人,陈文在这个问题上是余煌的绝对支持者。

        身在此时,残明危如累卵,陈文能够理解他们那种急于抓住救命稻草的心态。但是,作为一个来自于21世纪的中国人,他很清楚近代对于中国的百姓伤害最深的国家是谁。就算今日此事与他无关,他也绝对无法认同这种做法。

        因为这是原则问题!

        不过嘛,原则归原则,话却不能说得太直白,虽然他并不清楚王翊对此事的看法,但是陈文却知道,王翊与冯京第、黄宗羲二人的关系匪浅,甚至和黄宗羲是儿女亲家,这样的关系使得他必须注意措辞。

        “在下少时读书,曾经看到过这么一件事。”

        “祥兴二年,崖山海战,宋军大败,左丞相陆秀夫背负天子投海,随行的十多万军民亦相继跳海殉国!消息传到日本,日本举国茹素三日,以悼念大宋的灭亡。”

        这个故事并非出自信史,而且日本方面也没有相关记载,只是陈文在论坛上看到过的。

        听到这段话,王翊和王江不约而同的认为陈文赞同赴日乞师的国策。可就在这时,只见陈文话锋一转。

        “此事过后,日本和当时还叫做高丽的朝鲜的国内在哀悼华夏亡于鞑虏的同时,却出现了另一种思潮,他们称其为华夷变态。”

        “所谓华夷变态,说的就是当华夏亡于鞑虏,蛮王夷君入主中原,华夏文明创造者汉人则沦为下等民族。那么,曾经的华夏就变成了蛮夷,而他们这些接受了华夏文化思想的蛮夷则相应的变成了新的华夏。”

        所谓华夷变态,其实来源于日本江户时代前期长崎藩上报给德川幕府的中国形势报告书,也叫唐船风说书。该书涵盖的时间范围正是满清入主中国的那段时期,而日本则认为这个时期是中国变为夷狄的过程。因此,日本将该书所记载的事情和记载的时期称之为华夷变态,而这种思想也实际深远的影响了后世的日本对华态度。

        在当时及后世的日本人和朝鲜人看来,这个时期,中国逐渐沦为了蛮夷的殖民地,汉家衣冠被剃发易服的严刑峻法扼杀,华夏文明的道统被满清的疯狂杀戮所断绝。那么,当曾经的华夏逐渐演变为蛮夷之后,他们这样侥幸存留下汉家衣冠的蛮夷国度就变成华夏。

        而这也就是后世网络上著名的“崖山之后再无中国,明亡之后再无华夏”的来源。

        陈文很清楚,他所编造的故事中,“华夷变态”的思想出现了严重的时空穿越。不过在他看来,明朝官方与日本的交流远没有唐宋时那么频繁,而民间则更多是走私形势的贸易往来,在这个没有网络、没有电话、甚至没有无线电的时代,就算这种理论穿越了,王翊也很难弄清楚这种思潮到底有没有发生过。

        果不其然,听到了这段话之后,王翊和王江皆呆若木鸡,他们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还会有这等事情。

        眼见于此,陈文知道他已经成功,继而说道:“据在下所知,如今日本国内诸侯林立,他们在自家的土地上打仗都一向是**掳掠、无恶不作,更何况是在他国。届时若是日本真的派兵而来,势必倭患与鞑子互相交杂,试问中国百姓何辜?”

        “况且,在下根本就不相信日本会派兵而来。”说到这里,陈文再次拿出了以摆事实来讲道理的看家手段。

        “显皇帝在位时,日本举国数十万精锐兵犯朝鲜,被封顶不过五万的王师吊起来打,从那之后日本对我大明武力畏惧甚深。现下王师尚且不敌,日本执政之人又有何德何能敢于冒着国家动荡、家破人亡的风险派兵前来送死?”

        陈文知道,历史上日本对于南明王朝乞师求援一事,其实同样不是铁板一块。萨摩、长崎等藩倾向于同意此事,因为这样他们可以获得增强实力的机会;而德川幕府显然也看出了这点,所以对于此事持否定态度,但又害怕南明真的能够翻盘,到时会找他们麻烦,于是更多的是赠送一些物资作为援助。

        无论从感性上,还是从理性上,陈文都不愿意赴日乞师这种事再发生,所以从一开始他的每一句话都是为了让王翊等人能够明白,他们所试图去抓的这根救命稻草其实只是在自取其辱。

        “在下只知道,这九州膏腴之地乃是我汉家列祖列宗历尽艰辛而得,无论是北虏、南蛮、东夷、西戎,只要敢犯我华夏者,自当奋战到底。就算力不能敌,只要我汉家儿郎没有死绝,迟早也会有后人为我等报仇雪耻,怎么也轮不到那些本就是蛮夷的倭寇来掺和!”

        陈文这洋洋洒洒的长篇大论一番,直说得中军大厅冷场了半天,后来还是王江下场打了个圆场,表示他们会考虑陈文的建言,才亲自把他送了出去。

        待王江回到中军大厅,王翊却仿佛还在思考些什么。眼见于此,王江却是一阵大笑起来。

        “完勋啊完勋,你我还打算假借此事来压一压他的脾气,想不到却被他好生的教育一番,这家伙还真是个惹不起的人物啊。”

        此时,王翊却叹了口气,说道:“长叔,看来我们是真的错了,此事须得禀报监国殿下,亦要说与冯跻仲和黄太冲,至于这赴日乞师的事情必不能再做了。”

        ………………

        陈文回到孙家时,还未到午饭时分,可是吴登科和他那一众乡党却早已来到,把孙家的小院挤了个满满当当。

        自觉得刚刚第二次拨了王翊好意的陈文,毫不犹豫的把刚刚发生的事情说与众人。

        听到朝廷准备再次赴日乞师的消息,吴登科等人皆怒形于色。在这些浙江汉子眼里,倭寇和满清没什么区别,都是蛮夷,他们一旦到了中国肯定要烧杀抢掠、肯定要**掳掠,就像几十年前他们的那些祖宗一样。朝廷如此作为,岂不是引狼入室吗?

        而听到陈文义正言辞的驳斥了这个观点后,众人竟好像出了口恶气一般,尤其是联想到陈文因此放弃了那个从六品的清贵官职,更是对他佩服的五体投地。

        一个北直隶人士,为了浙江百姓不受倭寇的侵害,毫不犹豫的驳斥了上官的无礼要求,更是毅然回绝了加官进爵的好意,这是一种什么精神?这是鲜明的民族主义精神!

        试问,如果不是英雄好汉,又怎么可能做出如此决定呢?

        收获着众人的恭维,陈文心中暗笑,这一切都是在他预料之中的。在现代时,他所认识的浙江人就普遍不喜欢日本,到了昨天讲戚继光之时,更是彻底刷新了他对这个时代浙江人仇视倭寇一事的理解上限。

        而此时,他一定还是要把这件事添油加醋的说一遍,便是为了下一句话做准备。

        “诸君不必再恭维在下了,这些都是应该做的,其实我也可以算是浙江人,自然不能容许倭寇再次祸害浙江的百姓。”

        “啊?”此言一出,众人无不诧异,因为陈文从来都是自称北直隶人士,今天这是怎么了?

        见众人果然流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无耻的穿越者继编造出身、家人、世伯和聘妻之后,再一次将黑手伸向了他此时还远没有出生的一位祖辈。

        “大家都知道,我家乃是天津右卫世袭百户出身,而这个世职则是家祖在洪武年间获得的。”

        接着,陈文编造了一个浙江杭州人士在元至正年间加入了大明王朝的军队,成为了岐阳王李文忠的亲兵的故事。

        “家祖战必先登、退必殿后,从军十数年便积功升至卫指挥佥事,就连岐阳王也对家祖赞不绝口,更是亲自教授过家祖一些练兵的诀窍。洪武五年,家祖随岐阳王北伐暴元,阿鲁浑河一战,家祖英勇殉国。高皇帝以家祖之长子为青州左卫百户,世袭罔替。”

        这故事从头到尾编的就一如戚继光得祖上那般。

        “成祖皇帝时,青州左卫改为天津右卫,我家便定居于天津卫城。所以,在下的家族虽然已经离开浙江两百余年了,应该还算是浙江人士吧?”

        得到了这个答案后,众人由于长期接受陈文讲古洗脑的缘故,立刻便不再作疑,进而更加的激动了起来。

        那个一向被吴登科称之为尹二狗的汉子则更是挑起了大拇指,大声说道:“陈大哥的祖上是咱们浙江出来的英雄,陈大哥怎么可能不是浙江人,最起码也是祖籍浙江。”

        在现代人看来,一个人即便祖上是浙江人,但是他家已经迁居他地两百余年了,怎么说也应该算是迁居地的人士,而不应该按照祖籍去算。可是在明朝则不然,只要族谱可循,哪怕这一家人已经离开此地一千年了,他的祖籍也应该是此地的。

        随着陈文祖籍案的盖棺论定,这群金华人和陈文的关系也更加的亲热了起来。

        眼见于此,陈文觉得是时候图穷匕见了。

        “在我看来,只有戚家军才能扫平倭寇鞑虏。所以,我打算重建戚家军!”接着,陈文站了起来,向众人伸出了手。“在下自问虽然自不量力,但是也愿意一搏。不知诸君可有愿意和我一起为了驱除鞑虏、收复汉家失地而奋斗的吗?”

        没有得到预想的热烈回应,让陈文颇为诧异,眼见着这群人喘着粗气直勾勾的看着他的模样,让陈文颇有些鸡皮疙瘩往外跳的感觉。

        只见此时,吴登科拍案而起,大声说道:“陈大哥这话真是说进了咱们兄弟的心里去了,不瞒您说,昨天听了陈大哥讲的戚少保,我一晚上没睡着。今天一早起来就把弟兄们约了出来,来找陈大哥商议此事,为的就是希望您能够留下来,想不到您也是这么想的,真是太好了。”

        “哦?”这一下,反而轮到了陈文感到诧异了。

        这次,倒是那个尹二狗鄙夷的看了吴登科一眼,仿佛战胜了的公鸡一般大声说道:“俺们几个东阳县出来的都商量好了,我等兄弟愿奉陈大哥为主帅,到时候陈大哥领兵,孙举人主持政务,大伙抱团杀回金华老家,竖旗招兵,重建戚家军,横扫天下。”

        说着,尹二狗竟哈哈大笑起来,仿佛那个横扫天下的志愿马上就能实现一般。

        见被尹二狗抢了白,吴登科以着更大的嗓门说道:“我等也是这么想的,陈大哥博学多才,就连孙举人对您都是赞不绝口,平日讲古之时对兵法和战局的诠释也很到位,只要上过两次阵,肯定能成为良将。我们兄弟愿意奉陈大哥为主,重建戚家军!”说着,吴登科竟跪倒在地,恭恭敬敬的磕起头来。

        见吴登科如此,众人也纷纷表示自己也是如此想的,仿佛是赶上了千载难逢的定策之功一般,一个个纷纷跪倒在地。

        “我作主帅?”虽然这是陈文本来就希望得到的,但是自己还没有开口就送到了嘴边,反而犹疑了起来。

        “当然。”说着,尹二狗站了起来,以着理所当然的口气说道:“陈大哥莫要谦虚,您出身将门,又是出生在北地的南方人,和戚少保的出身相差无几,这肯定是老天爷的意思才会如此巧合。再者说了,您从北直隶一路向南,孤身一人上路,自然心志坚定。有道是三军之灾起于狐狸,主帅自然要您来当军队才能打胜仗啊。”

        什么?

        “三军之灾起于狐狸?”吴登科显然对这句话持保留态度,可是又不知道到底错在哪里。

        “自然是狐狸。”尹二狗以着不容置疑的口吻,坚定的说道:“林子里什么东西疑心最大,当然是狐狸啊。吴大哥,还是得多读读书啊。”接着,这尹二狗很自然的流露出一丝怜悯的神色。

        虽然最后被尹二狗嘲讽了一句,但是吴登科似乎也觉得他说的有几分道理,便没有再说什么。

        陈文知道,这个尹二狗是这群金华人里少有的能够认识一些字的,不过水平大概也就跟小燕子、韦爵爷相差仿佛。

        接下来,小院内的众人纷纷三五成群的向陈文表示自己也是这一决定的支持者,并保证会听从陈文的号令。而这也让陈文彻底看清楚了这群金华人的地域构成,倒是可以称得上金华府的各县都凑齐了。

        人数最多的是吴登科那一群来自义乌县的,有十数人之多;然后便是尹二狗那群东阳县人,也有不到十个人;最少的是兰溪县,只有一个人;而这其中金华府治和永康县的可以算作一个团队,这大概跟孙钰有关系吧。

        “国中无党,帝王思想;党内无派,千奇百怪。”

        这话还真没说错。

        总共不到五十个人,竟然也能分成那么多个小团体,这倒是让他想起了上学时的那群总是三五成群的同窗了。

        这一刻,陈文无不恶毒的想到,大概是这群人互相之间根本拿不出个妥协的方案,再被吴登科在这群人中的威望以及尹二狗的封建迷信思想那么一煽动。于是,就出现了那个由自己领兵,孙钰处理政务的体系。

        陈文记得,孙钰和吴登科这群人好像都是从尹灿的部将周钦贵那里出来的。而在他的记忆里,周钦贵所率领的反清武装好像一直坚持了康熙年间的三藩之乱才被剿灭。这群人既然分属各地,为何会有志一同的从那里离开,来到人生地不熟的大兰山呢?

        抛开这些暂时还不相干的事情,陈文抬手示意众人肃静,随即说道:“诸君推举我是对我的信任,我也不会辜负大家的好意。但是,我希望大家能够明白,重建戚家军不是那么简单的,我们需要为此付出很多,甚至要牺牲某些个人利益。”

        见众人流露出思索的神色,陈文继续说道:“大家既然推举我作为主帅,我自然不会让大家吃亏。牺牲只是暂时的,这些在未来都会以其他形式偿还给大家,而且会远远比我们所付出的要多得多。”

        陈文很清楚,作为一个带头人,如果连自己团队成员的利益都无法保证的话,那么这个团队也不可能有什么成绩。

        “或许大家会奇怪我为什么那么有信心,原因很简单,我不单单是对自己有信心,我同样对我眼前的诸位汉家义士有信心,我更加对岐阳王和戚少保有信心。我相信,从今天起,我们将会走向一个又一个胜利,直到光复九州的那一天!”

        听完这一席话,众人尽皆欢呼起来,仿佛光宗耀祖、衣锦还乡的那一天已经近在眼前。

        而在这群起激昂的人群身后的大门外,一个画风截然不同的家伙突然出现在了陈文的视线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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