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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七章 但没来得及说


写给讨人厌的老家伙的信。

        父亲为了救落水的孩子,尸体在人稀少的沙滩被发现,我被叫去看最后一眼,还有处理身后事。

        一个月以前,我正在和王战选结婚照,一天下午,天有乌云,父亲的同事打电话给我说你最近和你父亲通电话了吗,我说没有,我问,是不是到处炫耀自己女儿要结婚了,同事说:没有没有,你忙吧。

        那天我的眼皮子总跳,怎么都睡不安稳,人生正走上正轨,我有太多亏欠,想要一步步偿还。

        后来据父亲同事说,海岸警卫队还有绝大部分同事们在附近海域沙滩搜救了几天几夜,一直不敢和我说。

        直到尸体发白的躺在一片连父亲都从未踏足过的沙滩,警卫队的才打电话给我:你是某某的亲属吗?来海南警队一下。

        人在沙滩时,因为五官被泡的发白,认不清楚是谁,一开始还被当成无名氏对待。

        我在望京买了直飞的机票,因为紧急,没有其他的,只能买了头等舱,没有和任何人说,虽然警队的人打电话的时候没直说,但我知道,最坏的情况已经出现了。

        我不断给父亲的手机发短信,打电话,但都没有回音。

        在半掩的棺材面前,我开始了剧烈的胸闷,踹不过气,喉咙如被巨人拧在手心,不断揪成各种形状,趴在地上使劲吼了几声,怎么都哭不出声,但内心已经翻江倒海。

        忽然安静,不打算哭,挤不出眼泪,也没有继续闹下去。

        就那一瞬间,我不再哭,也没有剧烈发抖,好像和死亡没有太大关系,仿佛置身度外,我手放在临时,冰冷的棺材上,内心答应您要继续努力下去,会活的很好,然后深深鞠躬,离开了房间,头也不回。

        我很镇静,没有丝毫慌乱。

        父亲的同事在门口哭的不成样,好像被泪海打湿了眼眶。

        被救孩子的父母恍然无神的在一旁小心翼翼的看着我,十几双各种心情的眼睛直直盯着我,等待我做决定。

        我给父亲选了一件适合口味的寿衣,和穿了几十年的沙滩裤颜色差不多,葬在了偏内陆。

        就像是高中时期参加考试,整个城市只有我想离开这片还生活,有条不紊,条理清楚又无比坚决的给出答案,而且考虑的很周全。

        单方面拒绝了被救孩子家人的感谢,父亲这一生救过的不止这两位熊孩子,若是都接受,也太没有他的风范了。

        对警察和父亲工作地方人员提出来的问题一个个解答,看各种各样的尸检结果,并且给参与营救的人郑重感谢,直到最终有合理的处理意见出来。

        公司给父亲表彰,还有锦旗,挂在老房间,还有一笔丰厚的慰问金,我把他存了起来,以备他用。

        父亲的同事这么和我说:你真厉害。

        我在解决父亲后事时没有表达出悲伤,也没什么内心压抑又难以抒发的情感。

        但我知道,这不是厉害,便利的口才和逻辑,以及优秀的待人接触的能耐,都是父亲教我的,而无比镇定,有可能是只存在记忆里的母亲教我的。

        我用她们教我的事,让这个家顺利的从三个人变为一个人。

        这种亲自处理后事的扼杀一段时间反而给我自己安慰,可能这就是恶人应该受到的待遇。

        在三亚多留了一天,半夜睡不着在海边逛,一遍一遍走到脚磨破了皮,闻着海水的咸味,还有风里夹杂的深处苦寂,我觉得仿佛你们都还在身边,而我只要愿意回来,随时都可以看到。

        但不可能,太阳从海平面冒头,晒的我头发发出焦炭的味道,也不见有人扶起我说:还玩,吃饭了。

        很快迎来火化,来了父亲的同事,安排好车辆,进程,穿上黑色葬服在门口接送来往。

        结束葬礼,坐上临近的一班飞机回望京。

        躺在父亲给买的新房,里面油漆刚干半个月,睡醒之后,猛的咳嗽,病的无法起身。

        在写这封信时,病才刚好不久,从床榻爬起来,在镜子面前拾掇起最邋遢的自己,然后开始准备婚礼。

        我觉得自己冷血到冷静,没有一点点海浪的热情,只是继承了夜晚三亚的冰凉,背负着水波纹纹的月光负重远行。

        最可怕的是还觉得自己受到迫害,以此来憎恨所有善待与我的人,倒是对冷眼相待我的婆家人好生照顾。

        很难过,但我还是得继续把信写完,因为这是我写这封信的初衷。

        父亲不总是回来,大部分时间都待在海岸边,一本正经的看着在那游玩的旅客,不疲倦的用黄色口哨提醒他们不能往深处玩。

        每周都会救一两条不珍惜自己生命的家伙。

        这么说起来,父亲的人生似乎毫无意义,但据他牵着还小时我的手,走在沙滩边,告诉我:

        还年轻的时候,我就在这工作,救了你还年轻的母亲,然后情投意合,西安的女孩嫁给了三亚的小伙子,本来是极美妙的事,不久后生下了你,再然后母亲要回趟老家,从此再无踪影。

        我问为什么。

        你说这片海终究留不住人。

        我问为什么还要做这份工作。

        你说这片海始终不会离开。

        你供我吃穿,省吃俭用,说是钱存下来给我当嫁妆,嘱咐我,要嫁给一个本地男孩子,然后生两个胖儿子。

        我怕自己的人生被定论,按照您说的一步步走向安稳,大学还没结束,就相了二三次亲。

        当时我觉得自己在被胁迫,痛苦的每日皱着眉头,但我始终无法下决心离开这做城市,直到有一天。

        那天一位自称母亲的女人出现在我学校,我一眼就认了出来,因为我和你没有丝毫相像,几乎和她一个模子刻出来。

        她说啥我忘了,她想带我去见您,然后给一大笔钱,还口口声声说我不是您女儿。

        她说自己当年怀了负心汉的孩子(就是我)想自杀,被您救了,嫁给您后,生下我之后,听到您笑嘻嘻的说。

        我没有生育能力。

        然后她无颜面对,出走漂泊。

        她以麻木的表情告知我这个事实,然后镇静的点了一根烟等待我选择。

        我用和她类似的表情说:你丫滚。

        然后她就头也不回的走了,管这个陌生女人去哪里,我厌恶她的一切包括自己。

        我想了很久,短信也没发就离开了您,独身去往望京。

        可能是我从您那学来的品德远不及她遗传给我的本性凉薄。

        也可能只是我一早就想离开,只是早前没做好准备,她只是过来推了我一把,和不是您亲生女儿无关。

        我想知道自己究竟是谁,反而愈发迷糊,然后在望京过秋天,呼吸着雾霾,看不到自己影子,想着这或许是自己。

        生活不易,您每年打三五电话,每次都假装无所谓,然后关心两句就主动结束,每次随便说几句就说:你挂吧。

        我也每次都直接挂断,前不久我说要结婚了,想接您来望京参加婚礼。

        您沉默良久,隔着电话,我听到您的呼吸声都愈发茁重。

        然后秉着呼吸,看似不在意的让我挂了电话。

        您以为我会和往常一样直接挂,但那次我固执的没有。

        然后听到您的哭泣声,一把鼻涕,一把泪,我在电话这头,泪如雨下,忍住不发出声音,跑出房间,一边看着您和我唯一的照片,哭个不停。

        包括现在也红着眼眶,不断吞咽泪水。

        我叫周青,我爸爸叫周自知。

        我叫周青,我爸爸叫周自知。

        我反复在看不到影子的雾霾天朝着这座城市最喧闹的地方喊,呼喊,哭的声嘶力竭。

        我好高兴,终于知道自己是谁了,也无比想念您,仔细想想已经叫了好几年的老家伙。

        但没来得及说。

        爸爸。

        女儿周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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